第十八章(第3/5页)

回到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摇响了钟铃。清脆的铃声传遍了整个屋子。

“尊敬的小姐!”冯·特罗塔老爷对希尔施维茨小姐说,“请在半小时内把我的行李收拾好。准备好我的制服、我的三角帽、佩剑、燕尾服和我的白领带。”

他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确认表的声音。接着,他坐到扶手椅上,闭上了双眼。

他的阅兵制服挂在柜子里。他的燕尾服、马甲、裤子、三角帽和佩剑分别挂在五个钩子上。这些服饰好像不是女管家小心谨慎地取出来,而像是一件一件地从柜子里自动地跑了出来似的。地方官那只用褐色亚麻布包好的大旅行箱张开了它的大口—衬里是沙沙作响的绸布—把一件一件衣服收进去。佩剑乖顺地钻入了它的皮鞘里。白领带用一种柔软的纸纱巾包了起来。白手套放在马甲的附衬里。随后,箱子合上了它的大口。希尔施维茨小姐过来报告,一切都已收拾妥当。

随即,地方官坐火车去了维也纳。

到达维也纳时,夜幕已经降临。但他知道到哪儿去找他要找的人,他知道他们的住所和他们常去的餐馆。政府参议斯梅卡尔、内廷参议帕拉克、帝国首席审计参议帕里策尔、市政首席参议布什、行政区参议内希礼格、警察参议弗希斯,所有人看到冯·特罗塔老爷这天晚上会赶过来都非常惊讶。虽然他的年纪和他们一般大,但他们每一个人见到他都在困惑他到底有多大年纪,因为他看起来比他们老得多。是的,他们都很敬畏他,几乎不敢用“你”来称呼他。

这天晚上人们在不同的地方见到了他,看到他几乎是同时出现在很多地方。他看起来像一个幽灵,一个旧时代的幽灵,一个古老的哈布斯堡王朝的幽灵:一个历史的阴影。他的话听起来那么奇怪:他要在两天之内觐见皇帝陛下。他们更奇怪的是冯·特罗塔本人,明显有些早衰,或者说一生下来就显得老态。渐渐地,他们觉得他的想法是正当和合理的。

宠臣古斯特尔坐在宫廷侍卫官蒙特诺沃的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羡慕他、忌妒他,尽管他们清楚他将会随着老皇帝的死去和新皇帝弗兰茨·斐迪南的登基而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他们已经在等着看他的下场。

还得说一下,他已经结婚了,娶的是富格尔家族的一位千金。他,一介平民,他们全都知道他的底细。他总是坐在左边角上的第三排长凳上。每当他被质询时,他们都会添油加醋。三十年来,他们一直以尖酸刻薄的语言陪伴着他的“红运”。古斯特尔被晋封为贵族,并获得了宫廷侍卫队长的职位。他已经不再姓哈塞尔布鲁纳,而是姓冯·哈塞尔布鲁纳。他的工作简单清闲,报酬优厚,可是他却要处理那些令人无法忍受而又特别复杂的事情。哈塞尔布鲁纳!他是唯一可以帮到特罗塔的人啊!

第二天上午,已经到了九点钟,地方官还站在宫廷侍卫官的办公室门外等着哈塞尔布鲁纳。他得知,哈塞尔布鲁纳出城去了,下午也许会回来。这时斯梅塔纳刚好从他身边经过。昨天晚上特罗塔没能找到他。斯梅塔纳这个人消息灵通、思维敏捷,主意非常多。即使哈塞尔布鲁纳出城去了,但还有朗格在隔壁呀。朗格是个很好的小伙子。

于是,地方官开始不知疲倦地瞎撞,从一个办公室走到另一个办公室。他根本不了解维也纳皇家官场上的潜规则。现在他可是见识到了。依据这些潜规则,在地方官没有掏出名片前,公务接待员们总要唠叨一番。一旦知道了他的官衔,就会对他毕恭毕敬。比他官衔高的官员们客客气气地向他表示欢迎。他们见到地方官的头一刻钟,都会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似乎愿意为他甘冒舍弃前途乃至生命的风险。再过一刻钟,他们的目光暗淡,脸色阴沉,无尽的忧郁侵入了他们的心头,那殷勤劲儿不见了。他们每个人都这么说:“啊,但愿情况会有所好转!我乐意为您效劳!不过,亲爱的,亲爱的特罗塔男爵,像我们这号人,哎,我不必跟您说吧。”他们就这般地对意志坚定的特罗塔老爷讲些千篇一律的废话。他穿过十字回廊和玻璃天井,登上四楼,又爬上五楼,然后回到二楼,接着又下到一楼。他决定等哈塞尔布鲁纳回来。他一直等到下午,打听到塞尔布鲁纳根本就没有出城,而是一直待在家里。

为了维护特罗塔家族的荣誉,地方官英勇无畏地径直赶到哈塞尔布鲁纳住宅处。他终于见到一丝希望的曙光。哈塞尔布鲁纳和特罗塔老爷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驱车去找蒙特诺沃。傍晚六点钟,他们终于在那个赫赫有名的甜食店里—帝国的那些爱好甜食的快乐达官显贵们偶尔在下午光顾这里—找到了蒙特诺沃的一个朋友。地方官今天已是第十五次听到对方说他的想法不可能实现,但是这并不能动摇他坚定的信念。他那长者身份的尊严,他谈起儿子以及儿子的名誉遭受威胁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奇特而荒唐的执拗劲,他称他那已故的父亲为“索尔费里诺英雄”和称皇帝为“皇帝陛下”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庄严的神情,所有这些使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他们渐渐地感到冯·特罗塔老爷的想法名正言顺。来自W行政区的这个地方官说,如若不然,他这个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儿子,皇帝陛下的老臣仆,就将撞死在皇帝每天上午从美泉宫到皇宫所乘坐的马车上,就像市场上的一个普通帮工所做的那样。他,地方官弗兰茨·冯·特罗塔不得不把整件事处理好。现在他如此热衷于依靠皇帝的帮助去挽救特罗塔家族的荣誉,以至于他觉得他儿子的这一不幸—他私下里是这样称呼整件事的—赋予他长长的生命以真正的意义。是的,他的生命就是通过这一事件才获得了它的意义。

人们向他说了十五遍,这种皇家礼仪是难以打破的。他回答了十五遍,他的父亲,索尔费里诺英雄就打破过这种礼仪。“喏,他用一只手抓住陛下的肩膀,把他摁倒在地!”地方官这样说道。当他发现别人听到他的话竟会有一些激烈的或者说是多余的动作时,他有点儿受宠若惊。他不禁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听者的肩膀,试图把历史上的这个救命壮举重新演绎一遍。在场的人谁都没有笑。人们在寻找一个回避这种礼仪的方法。

他走进一家文具店,买了一张官方公文纸、一瓶墨水和一支艾德勒牌的钢笔,他写字只能用这种笔。他的手虽然在飞,但他写下的字体仍然字迹工整。他以这种字体写成了那份给皇帝陛下的请求书。他丝毫也不怀疑,也就是说,他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怀疑,事情会顺利解决的。他多么想在半夜把蒙特诺沃叫醒。经过这一天的奔波,特罗塔老爷已经相信他儿子的事也就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事,因而也是皇帝的事;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是祖国的事。他离开W地区以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他看上去比平时瘦了,他使他的朋友哈塞尔布鲁纳想起了美泉宫动物园里一种来自异国的鸟,这种鸟试图在动物界再现哈布斯堡的面貌。是的,地方官使所有见过皇帝的人想起了弗兰茨·约瑟夫本人。他们对地方官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坚定态度感到很不习惯。维也纳的这些老爷们啊!他们习惯于用帝都咖啡馆里那种诙谐方式草率地处理帝国的一些艰难复杂的事物。在他们眼中,冯·特罗塔老爷与他们相差的不是地理距离,而是历史距离,简直就是一个祖国历史上的幽灵。爱国精神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