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3页)

他每天上午都会到附近的村子转转。

“愿耶稣基督赐福给您!”农民们说。

“祝您永远健康,阿门!”特罗塔回应他们说。他也学着他们屈膝走路。斯波尔耶的农民们从前也是这样走路的。

有一天,他路过布尔德拉斯基村。村子里有一个小教堂,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尖塔,尖塔就如同从村子里伸出的一个手指头一样直指蓝天。那是一个宁静的下午。公鸡在有气无力地啼叫,蚊子沿着乡村的马路嗡嗡地飞舞着。突然一个长着黑色络腮胡子的农民从自己的茅舍走出来,站在路中间,问候道:“愿耶稣基督赐福给您!”

“祝您永远健康,阿门!”特罗塔说着继续往前走。

“少尉先生,我是奥努弗里耶!”络腮胡子农民说。浓密的胡子把他的脸遮住了,像一把展开的黑羽毛扇覆在他的脸上。

“你为什么要开小差?”特罗塔问。

“我只是回家而已。”奥努弗里耶说。

现在问这个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他理解奥努弗里耶,他曾经侍候少尉就如同少尉曾为皇帝效劳一样。祖国已经瓦解了,崩溃了,没了。

“难道你不害怕吗?”特罗塔问。

奥努弗里耶心里并不害怕。他住在姐姐家,宪兵每个星期才来村子一趟,从不搜查。更何况他们和奥努弗里耶一样也是乌克兰人,也是农民。只要没人向宪兵队长检举,那他就没必要发愁,而布尔德拉斯基村是不会有人去检举的。

“再见,奥努弗里耶!祝您好运!”特罗塔说。

他朝着那条拐进广阔田野的马路上走去。奥努弗里耶一直跟着他走到那个拐弯口。特罗塔听见打了钉子的战靴踩在碎石路面上的声音。奥努弗里耶把他的军靴带回来了。

特罗塔走进犹太人阿姆斯科开的乡村小酒馆,在这里可以买到香皂、烧酒、香烟、烟草和邮票。那个犹太人长着火红的胡须,他坐在拱形的店门前面,可以照亮方圆一英里的地方。要是他将来老了,少尉思忖着,一定会变成一个白胡子犹太人,就像马克斯·德曼特的祖父那样。

特罗塔喝了一杯烧酒,买了些烟草和邮票便走了。这条路从布尔德拉斯基村出来,经过奥莱克斯科村,通往索斯洛夫村,再延伸到贝托克村、莱斯尼茨村和多姆布洛瓦村。这条路他天天走。他每天都要沿着那条铁路线走两趟,经过两道黑黄相间的已经褪了色的铁路护栏。值班室里不停地传出清脆的信号铃声。这是伟大世界的欢快声,这声音已经无法引起特罗塔男爵的关注,因为这个伟大的世界已经消亡了。他在军队里度过的那些岁月也已经消失了,他仿佛一生就是走在这田野乡村的公路上,手里抓着一根手杖,腰间从未挂过佩剑。

他过着和祖父—索尔费里诺英雄—一样的生活,也和他的曾祖父—那个看守拉克森堡猎宫公园的退役伤兵—一样,说不定也和那些不知名的祖先、那些斯波尔耶的农民一样的生活。他的一生总是走在同一条路,经过奥莱克斯科村到索斯洛夫村去,再到贝托克村、莱斯尼茨村和多姆布洛瓦村去。这些村庄坐落在科伊尼基新堡周围,全部属于他。有一条长着柳树的小径从多姆布洛瓦村通到科伊尼基的新堡。时间还早,如果他加快步伐,赶在六点钟之前到科伊尼基那里,就不会遇见从前的军官伙伴们。特罗塔放慢了步子,现在他已经站在那些窗户下面,吹了个口哨,科伊尼基出现在窗口,点点头,便从屋里走出来。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科伊尼基说,“战争开始了。尽管我们已经等了它很久,但它的到来还是让我们感到吃惊。我想你享受自由的日子不会太久的。我的军服已经准备好了。一两个星期之内我们可能就会入伍。”

特罗塔觉得,大自然似乎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宁静。你能够目视西边匆匆落下的太阳。为了迎接夕阳,一阵晚风吹过,轻抚罂粟红红的脸蛋,天际卷起了白色的云朵,田野上麦浪翻滚。一个蓝色的阴影飘悬在绿色草地的上空。东面的那片小树林淹没在暗紫色的紫罗兰里。特罗塔所住的斯特帕里乌克的小白屋在树林边上闪闪发光,窗户里映射着火辣辣的太阳光。蟋蟀叫得更欢了,一阵风吹来,把它们的声音刮到了远方。这片刻的宁静,使得人们甚至可以听到大地的呼吸。

突然,头顶上,天穹之下,响起了一阵微弱而沙哑的叫声。科伊尼基举起一只手臂,说:“您知道那是什么吗?大雁!它们比往常离开的时间早些,夏天才过一半嘛!它们一定是听见枪声了。它们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呀!”

今天是星期四,是“小宴”之日。科伊尼基转身走了。特罗塔慢慢地朝着自己的小屋那闪闪发光的窗户走去。

一夜无眠。子夜时分他听见大雁沙哑的叫声。他穿上衣服,走到门外。斯特帕里乌克穿着衬衫,躺在门槛前面,烟斗闪着红光。他平躺在地上,不动声色地说:“今晚睡不着了!”

“大雁!”特罗塔说。

“是的,就是大雁!” 斯特帕里乌克证实道。

特罗塔看着夜空,今晚无月,繁星闪烁。大雁在星光下不停地发出沙哑的叫声。

斯特帕里乌克说:“我在这儿躺了很久,有时候我能看见它们。它们只是一个灰色的影子,瞧!” 斯特帕里乌克将还在闪光的烟斗指向夜空。就在这一刹那,他们看见了极小的大雁身影出现在深蓝色的夜空下,像一块透明的纱巾从星辰间飘过。

“还不止这些,” 斯特帕里乌克说,“今天早晨我看见几百只大乌鸦,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它们是从外地飞来的野乌鸦,一定是从俄国飞过来的。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乌鸦是鸟类中的先知。”

东北的天边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银白色带子。它越来越明亮。这时刮起一阵风,科伊尼基的新堡里飘来一些杂乱的声音。特罗塔在斯特帕里乌克身边躺下,他睡眼蒙眬地看着星星,听着大雁的叫声,进入了梦乡。

日出时他醒了。他感觉只睡了半个小时,而实际上至少过去了四个小时。今天,迎接晨曦的不是他熟悉的叽叽喳喳的鸟鸣,而是好几百只乌鸦的哑哑的叫声。躺在特罗塔身旁的斯特帕里乌克爬起来。他的烟斗在他睡着了后已然熄灭,于是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用烟斗柄指着周围的树。树上的果子纷纷掉落在地上。那些黑色的鸟儿一动不动栖息在树上,哑哑地乱叫。斯特帕里乌克朝它们扔石头,但它们只是扑闪几下翅膀。它们像长出来的果实一般,牢牢地蹲在树枝上。

“我要用枪把它们打下来!” 斯特帕里乌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