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克诺尔克(第4/7页)
马德尔提议点菜从龙虾开始。“您看怎样,亲爱的亨德里克?”他征求亨德里克的意见,说话的语调非常客气。这一套,尼科勒塔正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亨德里克表示不反对。在这家富丽堂皇的饭店里,亨德里克多少感到有点儿诚惶诚恐和拘束,似乎觉得堂倌正用鄙夷的眼光打量他那油渍斑斑的晚礼服。在堂倌锐利的目光下,亨德里克悄悄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造反念头。当他把白葡萄酒倒进嘴里时,愤怒地想道:“我不该来这个资产阶级剥削者的饭店。”此时,他倒后悔起自己一再推迟革命剧院的开张了。
马德尔是个非常令人失望的人。当你与他面对面交流时你会发现,这个慷慨陈词、令人敬畏的鞭挞资本主义社会的批评家,却明显地暴露了他倾向资本主义的观点。他说话坚定果敢,露出阴险的目光,身穿一件过分考究的深色西服,系上精心挑选的领带。龙虾端上来了,他熟练地把其中的精华部分挑出来往自己的嘴里送。他在剧本中嘲笑的某些人物,难道他自己与这些人物就没有共同之处吗?此刻他正大谈今不如昔。他是在旧时代长大的,认为新时代浅薄、腐朽、没落,与旧时代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说这话时,他那双冷峻、不安、贪婪的眼睛,不停地盯着尼科勒塔。尼科勒塔不仅嘴唇圆润突出,具有线条美,而且身材也窈窕非常。今天她穿着一件镶有发光金属饰物的晚礼服。
巴尔巴拉静静地坐在一边。亨德里克讨厌尼科勒塔同马德尔过分放肆的调情,当然这种讨厌情绪也许是出于妒忌。他终于把注意力挪到巴尔巴拉身上,这才发现巴尔巴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呢。
亨德里克着实有点儿恐惧。更让他吃惊的是,他发现巴尔巴拉具有别的女人所没有的魅力。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女人,但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位这么有气质的。当他打量巴尔巴拉时,他思路敏捷地回忆并总结了过去,仿佛要与过去漫长的肮脏的历史一笔勾销,忘掉那些同他鬼混过的女人。他让往事一幕幕再现在脑海里,然后逐一否定:那个莱茵地区十分快活开朗的女人,干活儿总是不慌不忙,动作也不优雅,但毫不费事地能使他掉进所谓爱情的残酷现实中;还有更加成熟但仍充满活力的女人们,她们是母亲贝拉的朋友,她们不如他妹妹约茜的朋友年轻,也都已经不是天生丽质的小姐了;柏林街头经验丰富的妓女,以及德国其他城镇同样老练的妓女,她们善于满足他的特殊要求,致使他对不够强烈的情欲感到乏味;那些打扮别有风度,但举止平凡无奇的女同事们,虽然随时准备献殷勤,但他却很少跟她们套近乎,致使她们也只得同他限于同事关系。在这些关系中,他喜怒无常,时而冷酷无情,时而卖弄风情。
这群女人中,有的是羞答答的少女,有的是悱恻忧郁的可怜女人,有的是老于世故、聪明透顶的女郎。她们再度依次浮现在他眼前,再度显出她们的神态和形象。然而在刚刚闯入的巴尔巴拉面前,她们都退后了,消散了,甚至连尼科勒塔这个惹人喜爱的、吐音正确的迷人的冒险家的女儿,也为之黯然失色。现在,她那循规蹈矩和刚愎任性的风格,变得十分滑稽可笑。亨德里克果断抛掉对她的所有兴趣。在这甜蜜的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他有什么不可抛弃的?
当他凝视着巴尔巴拉时,这不正是对朱丽叶的第一次背叛吗?他不是曾讲过“黑色情人”是他的“生命中心”,又是使他“养精蓄锐的伟大力量”吗?还对朱丽叶坦白过自己曾设想尼科勒塔的腿穿上绿皮靴会是什么模样,所以他从未真正地背叛朱丽叶而投入到尼科勒塔的怀抱。他心里非常清楚,尼科勒塔充其量只能补“黑色维纳斯”的空,绝不是她的对手。那竞争对手正坐在这里。
当他同马德尔和尼科勒塔交谈时,巴尔巴拉已用敏锐的目光仔细观察过他。而现在他凝视着她,不是斜着眼睛诱惑地瞟视,而是动了真情的凝视,那是可以迫使人就范的真情。她垂下了眼睑,把头微微偏向一边。
巴尔巴拉穿着一件简约的黑色连衣裙,像学生穿的校服一样,领子是白色直立的,这使她的颈项和秀长的胳膊都露在外面。娇嫩俊俏的鹅蛋形脸上,面色有点儿苍白;脖子和胳膊呈淡棕色,有金黄的光泽,像经过漫长的夏季如今已成熟并香气四溢的苹果。亨德里克在苦思冥想: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比巴尔巴拉脸色更为动人的珍奇的色彩?他想起了利奥纳多·达·芬奇的妇女肖像画。当马德尔正热衷于炫耀他对古老的法国菜谱的了解时,亨德里克已经悄悄地沉浸于如此高尚的文化情思中了。利奥纳多·达·芬奇在他的某些作品里描绘了这类丰满、柔和、娇嫩的肤色,他画的一些男童,从浓荫处伸出的弯弯而动人的胳膊,也具有这种肤色。古代艺术大师的画中的男童和圣母都带有这种丽质。
望着巴尔巴拉,亨德里克不禁联想起这些男童和圣母。按大师理想所描绘的男童才有这样修长而漂亮的胳膊,而这个脸蛋儿,那就非圣母莫属了。圣母秀目微启,巴尔巴拉此刻已睁开了乌黑的长睫毛下的美目,露出黛蓝色的双眸。巴尔巴拉用一对这样的眼睛,正在亲切、好奇而认真地探索,有时似乎还带点调皮的表情。实际上,她的脸带着孩子气甚至顽皮的表情。她那相当大的湿润的嘴角上,挂着梦幻般的微笑,微笑中略带幽默感。浓密而灰黄的头发绾成一个髻,盘在后脑勺。倾斜的发髻,给这个女人添加了一些活泼的气质。前面的头发不偏不倚,在中间分开。
欣喜若狂的亨德里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巴尔巴拉终于启齿相问:“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不允许吗?”他轻声慢语地反问。
她用一种稚嫩的挑逗口吻,胆怯地说:“只要您乐意……”
亨德里克发现如同她的肤色一样,巴尔巴拉的声音也委婉动听,令人入迷。她的音色虽已显出少女成熟的气质,但依然如啼声初试一般的柔嫩,清脆悦耳。亨德里克用刚才看她时的那种迷恋的神情来听她讲话。为了让她继续讲下去,他提了几个问题。他想知道,巴尔巴拉准备在汉堡待多久。她边说边抽着烟,抽烟时的笨拙模样,说明她不谙此道。
她说:“我待到尼科勒塔演完戏才走。所以这要看《克诺尔克》的卖座率了。”
“现在我真感到高兴,今晚观众掌声这么热烈,”亨德里克说,“我估计,媒体的评价也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