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克诺尔克(第5/7页)
接着他又问她的学习情况,因为尼科勒塔曾说起过巴尔巴拉在上大学。巴尔巴拉谈到社会学课和历史学课。
“我不定时地去听课。”她说话时若有所思,还带点儿自嘲味儿。
这时她把双肘撑在桌子上,用双手捧着她的脸。不如亨德里克那么愚钝的旁观者会觉得这个动作笨拙,甚至有点儿庸俗,但亨德里克却认为这是她因拘谨而做出的优美动人的动作。她态度有点儿生硬,说明这位年轻女郎来自外省,绝不是博学教授见过世面的女儿。她的举止同她目光所透露出的聪颖、活泼、坦率,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缺乏自信,稍显局促不安,正说明她是在狭小的天地里娇生惯养长大的,现在终于跳出了那片小天地。特别是尼科勒塔在场,她就习惯充当配角。故而值此亨德里克这位非同凡响的演员明显对她垂青时,她感到愉快欣喜,也乐意继续交谈。
“我什么活儿都干过,”她沉思地说,“我本来是画画的……我常给戏院画布景。”
这给亨德里克提供了一个话题,双方的交谈变得越来越投机。亨德里克津津乐道,兴奋得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谈到布景风格的变化、绘制的内容、新风格的树立、旧传统的继承和革新。巴尔巴拉时而敛神倾听、款款对答,时而审视对方、微笑点头,细长的胳膊有时因激动而失态,语调也时而逗趣、时而深沉。她对探讨的问题都能轻声地做出理智和成熟的回应。
亨德里克和巴尔巴拉在低声、热切地交谈。话语中还略带亲切与柔情。与此同时,尼科勒塔和马德尔眉来眼去,温情脉脉,双方都忙于施展调情的本领。尼科勒塔猛兽般美丽的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加明亮,她准确的发音中夹带着胜利的喜悦。不论嬉笑或说话,涂着鲜艳口红的双唇之间,玲珑、犀利的牙齿闪着光。而马德尔像放礼花似的喷射出智慧的语言火花。他有点儿发紫的嘴唇,给人一种患病的感觉。他滔滔不绝地说话时,嘴唇就会不停地抽搐。马德尔喜欢没完没了地重复已经讲过的关于他自己的话题。他坚称自己是当今明察秋毫、最有权威的法官,认为现在是有史以来最糟糕、最腐败、最无希望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思想上死气沉沉,缺乏灵魂再生的萌动,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指导原则或划时代的功绩。他认为,这个时代产生不出什么伟大的人物,唯一伟大的人物就是他马德尔本人,可惜他的伟大却没有被人发现。令人困惑不解的是,这位欧洲衰退时代的观察家和愤世嫉俗的法官并未能提出如何应对当前没落局势的办法。
处在极度兴奋状态的尼科勒塔决不会发现马德尔那令人诧异的混乱逻辑。不然,当她听到他把自己吹嘘为批判资产阶级时代的讽刺家,并在鞭挞其同时代的人时居然把莱茵工业家和旧德意志军官奉为既能严守纪律又具备英雄气概的偶像时,就会震惊异常了。
他怒火中烧地叫了起来,以致坐在周围喝红葡萄酒的老头儿们都吃惊地转过脸来看。激愤的马德尔说,现在连女人也无纪律。她们已经不懂什么是爱情,她们热衷于把爱情当交易,变得像男人一样肤浅和庸俗。这时,尼科勒塔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挑战的味道,这使马德尔赶紧献殷勤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也还有例外。”
随后他又开始谩骂攻击。他认为自从废除义务兵役制以来,德国的男人们已经不懂得要遵守秩序和尊敬别人。在今天这种堕落的民主制度下,一切都是冒牌货,都是假货,一切都是欺骗。
“假若不是这种情况,”马德尔不无苦涩地问,“我不就成了国家元首了吗?我大脑具有强大的智力和判断力,因而我所肩负的使命难道不就是对百姓生活中的重大问题做出决断吗?可是现在呢,人们凭借他们的良知和标准已无法甄辨真正的权威。我的呼声被视作当代邪恶思想的无声抗议。”
他的眼睛里冒出怒火,憔悴的脸上,苍白的脸色和黑色的小胡子形成鲜明的对比。面孔因盛怒而扭曲。尼科勒塔宽慰他说,在活着的作家里,没有一个人的剧本上演场数能超过他。这时他的脸上才露出了微笑,虚荣心马上得到了满足。可是很快,又阴霾满面。
蓦然间他对正陶醉于同巴尔巴拉甜言蜜语的亨德里克喊道:“您当过兵吗,先生?”
亨德里克感到十分意外,对这种气势汹汹的问话很震惊,他马上把那张惊愕的脸转向马德尔。
但马德尔要求道:“您答话呀,先生!”
亨德里克勉强地微微一笑,说:“没有,当然没有……感谢上帝,幸而没有……”
对此,马德尔感到了胜利的喜悦,他笑了。“瞧吧,又是这种情况!没纪律!没毅力!先生,您遵守纪律吗?您有高尚的人格吗?我目之所及,见到的全是冒牌货,全是假货,真是粗俗成风啊!”
这样的无礼举动,亨德里克不知该做何种反应才好。他心中升起一股怒火,但为了顾及身边的两位小姐,又慑服于马德尔的名气,还是决定忍气吞声,以免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名声。
这时,马德尔已把声音压低到可怕的程度,眼睛显出先知先觉的神采,这种变化,多么令人震惊和奇怪。“结局,一切都是可怕的。”他窃窃私语。
马德尔的目光里真是充满了强大的想象力,但现在这股力量不知推射到哪个遥远的地方,哪个万丈深渊了。
“大祸要临头了。临头那一天,孩子们,想想我!我早就预见、预知过了。这个时代在腐败,在发臭。想想吧!我早就闻到了。谁也骗不了我。我预感到正在酝酿的灾难,这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它将吞噬所有人,除我以外谁也幸免不了。现存的一切已腐朽不堪。对此,我已感觉到了,感受到了,预测到了。一旦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们都会被埋葬。孩子们,你们活不了啦,想到这儿我就很难过。至于我呢,反正好日子我已经享受过了。”
马德尔五十岁了,先后结过三次婚。他受过敌视和嘲笑,也体验过成就、荣誉和财富。
他的声音终于低了下来,他在疲倦地呼哧呼哧地大喘气,其他人谁都不吭声,并垂下了眼皮。
但马德尔自己骤然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和心情。他斟上红葡萄酒,一下又变得惹人喜欢了。他恭维刚才被自己污辱过的亨德里克具有表演天才,并以恩赐式的口气说:“我凡事了如指掌。你扮演的角色相当精彩,你为我写的对白增添了光彩。那帮自诩为演员的人,把我剧本中的人物演得毫无生气,把角色都糟蹋了。可是您亨德里克还知道一点儿戏剧是怎么一回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依我看来,您就是这样的猴子。干杯!”这时他举起红葡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