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丈夫(第2/9页)
这时,尼科勒塔挺直身体,发出嘘声。她说:“我的未婚夫是世界上活着的最伟大的人物,我不准你这样议论他。”
亨德里克疲惫地微微一笑,拭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那就这样吧,”他说,“我只好把你的情况告诉可怜的克罗格了。”
在亨德里克给克罗格打电话时,巴尔巴拉才第一次说话,她的声音充满悲哀,她问尼科勒塔:“你真的要同他结婚吗?”
“只要他娶我啊!”尼科勒塔又惊又喜地说,同时尽量避免正视她的女友。
巴尔巴拉说:“他比你大三十岁,可以当你父亲了。”
“你说的完全对,”尼科勒塔说,她美丽的眼睛里燃着疯狂的火焰,“他像我父亲,在他身上我重新找到我失去的人,旧的感情奇妙地新生了。”
巴尔巴拉恳切地说:“他病得不轻。”
但是被深深迷惑住的尼科勒塔却昂起头说:“他是天才,比谁都健康。”
这时,巴尔巴拉只能叹息地说:“天啊!天啊!”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一刻钟后,克罗格、施密茨经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都来了。这时尼科勒塔已将几只手提箱准备就绪,站在旅馆大厅里等候汽车去火车站。
施密茨顿时失去了他柔和的声音,扯起嗓子直叫,威胁要让警察来抓人,克罗格像只老猫似的发出呼呼的声音,尼科勒塔则犹如猛禽用它的硬喙击退对方。黑达本想心平气和地做一番规劝,但在尼科勒塔的冷嘲热讽面前,她只好一声不吭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施密茨埋怨把房子卖掉了,克罗格感叹现在的艺术家缺乏责任感和正常人的理智,黑达说尼科勒塔的举动是令人厌恶的青春期癔症。在这期间,巴尔巴拉悄悄离开了旅馆,也没有向尼科勒塔告别。
尼科勒塔不辞而别,对巴尔巴拉来说既意味着痛苦,却也意味着轻松愉快。尼科勒塔和马德尔“静悄悄地”庆祝了他们的婚礼。巴尔巴拉听到他们结婚的消息时显得无动于衷,她唯一的想法是:可怜的尼科勒塔。许多年来,友谊给了她活力、幸福和烦恼,现在她失去了友谊,感到心灰意冷。巴尔巴拉无法想象没有尼科勒塔的未来是怎样一种景象。她喜欢回忆她们以往共同的情谊,自言自语地叙述友谊的故事。她俩的友谊是在浪漫的环境中结成,后来却按照奇特的规律发展。
尼科勒塔的父亲维利·冯·尼布尔的坎坷人生,并不像他的女儿所说的那样充满冒险经历。他对女儿向来不大关心。他死在中国那年,尼科勒塔才十三岁。她在瑞士洛桑的一所寄宿学校读书,但因出了特大丑闻而被学校开除。尼布尔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在上海给大学时代的朋友布鲁克纳写信:“请照顾我的女儿吧!”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决定让姑娘先在家里住几周,然后再给她找一个新的合适的寄宿学校或另想办法安排她的住宿。
这样,尼科勒塔就来到了布鲁克纳家里。她是一个严肃、呆板、聪明而又固执的小女孩,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感到这位小客人身上的一切都不那么令人舒服:既诱人又威胁人的目光,过于清晰、抑扬顿挫的语调,令人胆怯的端庄举止。他把那位有趣朋友的乖张女儿留在身边,并且整天加以观察。
巴尔巴拉和尼科勒塔成了亲密的朋友,这一点使他感到意外,但并没有加以阻止。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孩子去接近这个陌生的、和她极端不同的、令人不安的孩子呢?在他看来,巴尔巴拉是在尼科勒塔身上寻找一个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所以他始终认为这种友谊很成问题,于是尽量让尼科勒塔离开自己的家。他又把尼科勒塔送到法国东南部游览胜地里维埃拉的一所寄宿学校,但不久她又闹出一桩丑事。尼科勒塔又回到了布鲁克纳的别墅。他设法使她离开,但她又回来了,这种把戏,周而复始。她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既欢乐又放荡,充满了冒险经历,碰壁之后总要到巴尔巴拉这里来寻找安慰。巴尔巴拉永远接待她,只要尼科勒塔来敲门,她就开门欢迎。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感到惊奇,也感到忧虑,但他容忍了。不过,他可以断定,自己美丽而聪明的女儿虽然对她女友的越轨行为一贯同情,但她的生活决不放任。她要玩,要思考,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做。她对朋友的一时发火能够容忍,对朋友的烦恼表示深挚同情。她显得无忧无虑,贤淑沉静,冷淡而善良,十分娇弱,且始终保持热情,但这种热情决不会超越某种界限。她等待尼科勒塔,随时都准备着尼科勒塔的突然来临。也许这种心情赋予她生命中某种神秘的含义,那种她所需要的神秘。
过去尼科勒塔是去而复返,但这次巴尔巴拉感到她不会再回来了。这次她的行动毅然决然,是不可能再变更了。尼科勒塔认为,她在马德尔身上找到了一个类似她父亲或者在她心目中由父亲所构成的传奇人物。现在她不再需要巴尔巴拉了。她制造的耸人听闻的再造父亲的戏剧性事件,折射出了她全部行动的特点。从此她把自己的一生同她重新找到的父亲、她的新情人联系在了一起。尼科勒塔屈从于马德尔蛮横和暴烈的意志。她一方面桀骜不驯,另一方面又喜欢别人对她发号施令。巴尔巴拉哪里会是这种人呢?她十分要强,从不要求别人的帮助,她自尊心太强,所以连埋怨一声的话也不说。她一声不吭,甚至还像过去那样保持难以捉摸的平静内心。她心想,可怜的尼科勒塔,从此你要单独地过日子了。生活不会一帆风顺的啊,可怜的尼科勒塔!
无论如何,巴尔巴拉没有许多闲暇去考虑她的朋友尼科勒塔的命运。她自己的生活——到了一个陌生城市,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边——这种全新的生活,占去了她的全部时间。她必须习惯和亨德里克生活在一起。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怜悯,她对一个男人悲怆凄恻的求爱屈服了,现在的问题是她能不能逐步学会去爱这个男人?巴尔巴拉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以前,必须回答另一个(她认为是决定性的)问题:亨德里克还爱她吗?他真的爱过她吗?聪明机智和处世阅历,使巴尔巴拉起了疑心。她开始怀疑亨德里克在最初相识的几个星期里所表示的或表演的爱情是否真实。巴尔巴拉现在常常想:我受骗了。看来他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才和我结婚的,此外,他也需要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但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也许他根本不懂得爱情……
自尊心、教养、怜悯这三种因素,使她没有把烦恼和失望流露出来。但是亨德里克是敏感的,他已觉察到,巴尔巴拉对他隐藏了真情,她这么做,更多的是出于骄傲,而非出于慈悲。而她虽然聪明,却并没有发觉亨德里克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