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丈夫(第3/9页)

亨德里克痛苦极了,在巴尔巴拉面前,他表达不出感情,身体也每况愈下。这种情况反复出现,既丢脸又荒唐。他悲叹自己无能。过去,他感情的高潮,心灵的灼热都曾是真实的,或近乎真实的,甚至真实到对他来说不能再真实的地步。亨德里克想,我再也产生不了在《克诺尔克》首次公演后的初夏所具有的那种强烈而纯真的感情了。这次我失败了,我注定以后永远要失败了。我注定一辈子要和朱丽叶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了……

任何人的自怨自艾,不管多么真诚和痛苦,到了一定的时候或一定的程度就会转化为自我辩解。所以亨德里克搜肠刮肚地寻找反对巴尔巴拉的理由,寻找减轻良心上痛苦的理由,为自己开脱罪责。当他认真考虑时,他就问自己这样的问题:难道不是巴尔巴拉那傲慢的冷冰冰的态度,使他澎湃的感情低落了吗?难道不是巴尔巴拉过于炫耀自己出身高贵、修养良好吗?在她现在常常投来的探索目光里,不是流露着嘲笑、傲慢、盛气凌人吗?这双眼睛,不久前他还觉得是最妩媚可爱的,而现在他开始害怕这双眼睛。在他面前,巴尔巴拉无意之中讲了某些无足轻重的话,而他就会神经过敏,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便产生了坏的联想,以为她是在侮辱他。巴尔巴拉平时的习惯、泰然自若的态度,也会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失去自制力,觉得受到了侮辱。当他冷静下来细细考虑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多么不理智啊!

作为习惯,巴尔巴拉早餐前骑马出去,九点左右回到餐厅,她从外面带进一身早晨新鲜的空气,当然还有迷人的花的香味。亨德里克却双手支撑着脑袋坐在那里,面容苍白,显得疲倦和不快,身上的那件睡衣越来越破。这时,他已不能强露欢颜并使双眼发出诱人的闪光,只是连连打着哈欠。“看来你还没有睡醒啊!”巴尔巴拉愉快地边说边把一只生鸡蛋打在酒杯里,她早餐时习惯用这种方式吃鸡蛋:把蛋打在玻璃杯里,加上盐、胡椒、英国辣酱油、番茄汁和少许油。亨德里克冷冰冰地反驳说:“我相当清醒,早就开始工作了。例如,我已给当地的商店打过电话,因为我们在那里有一大笔钱未付,人家已等得不耐烦了。请原谅我不能一清早就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面貌。我要是每天能像你那样去骑马,也许我会比你显得更有魄力。但是,我担心恐怕你也无法使我拥有这种贵族才有的高雅情调。我年岁已大,改不了啦,我出身的那个阶层,很少接触这种高尚的运动。”

巴尔巴拉不愿使自己败兴,所以尽量把对方的这番话当作幽默、善意的表态。“你刚才那段台词精彩极了,”她哈哈笑道,“几乎使人相信你是假戏真做呢。”亨德里克一声不吭,憋了一肚子火,为了拿出点威风来,他夹上了单片眼镜。

这还没完,接着巴尔巴拉又惹他生气了,当然不是故意的。当她津津有味地用羹匙从玻璃杯里舀那辣鸡蛋吃时说:“你不妨试试用这种方法吃鸡蛋,放点重口味的调料,比如这个辣味的,味道好极了。”

稍过片刻,亨德里克彬彬有礼地但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地说:“亲爱的,我可以提醒你注意一点儿事吗?”

“当然可以。”

亨德里克用手指敲着桌上的玻璃杯,撅起下巴,咬紧嘴唇,摆出一副像家庭妇女教训人的面孔,慢条斯理地说:“看你这种天真、高雅又孤芳自赏的样子,别人与你父亲和外祖母的习惯不一样你就加以嘲笑。要是不像我这么了解你的人见了,会感到惊讶甚至讨厌。”

巴尔巴拉的眼睛失去了刚才那种愉快明亮的神情,她若有所思,她的目光在思忖对方。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地问道:“你现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亨德里克一直用力地用手指敲击着,他回答说:“一般吃半熟的鸡蛋时,普通人的习惯是把蛋敲个洞,放上盐,从壳里舀着吃。但在布鲁克纳别墅里,人们把蛋放在玻璃杯里,加上几种不同的调料吃。这当然很别致,但我认为不应该因此而去嘲笑不按这种习惯吃鸡蛋的人。”

巴尔巴拉默不作声,惊奇地摇摇头,从餐桌旁站了起来。亨德里克看着她拖着懒散的步子漫不经心地走过房间,顿时产生了联想:她穿的高筒靴不正是自己所欣赏的吗?但奇怪的是,靴子穿在她的脚上为何就不能尽显我所希望和要求的那种魅力呢。在巴尔巴拉身上,靴子名正言顺是运动装的一部分,而靴子穿在朱丽叶脚上,却有了别的意味……

在巴尔巴拉眼前联想到朱丽叶,他有些幸灾乐祸。这种精神上的胜利,补偿了他刚才所受到的轻蔑。他嘲讽地想:“你尽管去骑马散步好了,你尽管把你的煮鸡蛋当鸡尾酒好了!你却不知道,我今天下午排练前将要和谁见面。”当巴尔巴拉离开房间时,作为丈夫的他反而感到内心有一种庸俗的满足感。他欺骗了妻子,而且因妻子没有发觉他的欺骗行为而扬扬自得。

其实早在他返回汉堡后的第二个星期,亨德里克就重新见到了“黑色维纳斯”朱丽叶。一天晚上,当他走进剧场时,朱丽叶突然向他走了过来。从漆黑的门洞里,传出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海因茨!”他的身体顿时颤抖了一下,浑身感到一阵快乐和恐怖。由于他认为“海因茨”这个名字有失体面,因而早已不用。可是现在由他的那位黑女人混浊的声音发出来,他立刻产生一种快感,简直像一次疯狂的接吻。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对黑女人说:“你在暗中窥视我,真是胆大包天!”这时,朱丽叶用她那有力性感的手向亨德里克做了一个嘲弄般的手势。“收起你这一套吧,我的宝贝儿!你要是不乖乖听话,我就径直到剧院去大吵大闹。”这吓唬不了他,他低声对朱丽叶说:“怎么着,你要讹诈我喽!”朱丽叶咧着嘴说:“当然!”这时她的眼睛和牙齿都在闪闪发光。她卑鄙的狞笑使他既恐惧又无法抗拒。他把朱丽叶推到剧院的走廊里,而自己则在瑟瑟发抖,因为随时都可能有人走过这里而发现他和下流社会的人交往。特巴布公主朱丽叶的样子落拓不羁。她把小毡帽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小毡帽和闪亮的高筒靴都是碧绿色的。她脖子上散乱地围着条毛茸茸的脏兮兮的小围巾。从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往上看,就是那张又黑又宽的脸、往上翻起的皲裂的嘴唇和扁平的鼻子。

“你要多少钱?”他急忙问朱丽叶,“目前我自己也相当拮据。”

朱丽叶顽皮地回答:“钱不顶事,我的宝贝儿。你得来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