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7/8页)
脚下突然一阵骚动。
威尔笑了笑:“可能是那只可怜的怪物化身走了。”
苏茜拉挎着他的胳膊,两人一起走到窗口,窗子敞开着。
一阵风哗哗地摇晃着棕榈树叶,为即将到来的黎明报信。树下的土壤松软湿润,有点刺激性的气味,隐身其中的根须支撑起一丛木槿花——一簇簇鲜亮肥厚的叶子,一朵朵朱红色的钟状花朵,屋子里的灯光穿透黑夜和树荫投下的双重阴影,打在它身上,将它唤醒。
“真是不可思议。”威尔一副难以置信的语气。他又回到了“七月十四的上帝”那里。
“的确不可思议,”苏茜拉承认,“但世间的事总是如此,因缘际会,便发生了。你既然已经不再无视我了,我就准许你看看我的内心。”
威尔一动不动,凝视着,凝视着,视线穿过之处是随着时间延伸无尽增加的厚重和越来越深刻的意义。
泪水充盈了他的眼睛,沿着脸颊流淌下来。他只好取出手绢擦拭。
“我忍不住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他之所以忍不住流泪,是因为除了泪水,再无其他方式可以让他表达自己的感恩。感恩自己活在这世上,有机会见证眼前的这个奇迹。其实不只是见证,而是参与其中,成为奇迹的一部分。感恩这些明亮的福祉,言诠之外的领悟。感恩自己有这么一次机会,能与神圣的整体合而为一,这不完全的个体与其他不完全个体的结合。
“为什么当人心中充满感恩时,会忍不住流泪呢?”他收起手绢的同时不禁心生疑问,“天知道为什么,但人就是这样。”从以前读过的书中,一句话像气泡般冒了出来。“‘感恩即是天堂,’”他吟念道,“完全是胡言乱语!但我现在理解了,布莱克只是在表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感恩的确是天堂。”
“更难得可贵的是,”苏茜拉补充,“这天堂是人间的,不是高高在上的。”
突然,在咕咕呱呱声和两位“大师”的争鸣声中,远远地传来步枪射击的声音。
“什么声音?”苏茜拉惊奇地问道。
“小孩子在玩炮仗吧。”威尔愉快地回答。
苏茜拉摇了摇头:“我们不鼓励孩子玩那种东西,我们都没有那种炮仗。”
从院墙外的公路上传来越来越大的吼叫声,是什么重型机械低挡爬坡的声音。嘈杂中有人用扩音器喊话,声音时而洪亮,时而尖厉,但听不清楚究竟在讲些什么。
在天鹅绒般柔软的夜色的掩映下,花叶如揉碎了的碧玉和翡翠般微光闪闪,而被这细碎的碧玉光华包裹着的则是精心雕琢的红宝石,放射着夺目的五角的光辉。感恩,感恩。威尔的眼睛再次盈满了泪水。
断断续续的尖厉的喊话声渐渐听着清楚了些。威尔虽然不想听,但声音还是飘入了他的耳鼓。
“帕拉岛的乡亲们。”声音到这儿突然变得尖利刺耳,让人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尖音、轰响、尖音、轰响。“讲话的是你们的拉贾……保持镇定……欢迎海峡对岸的朋友……”
他突然明白了过来:“是穆卢干。”
“他和迪帕的军队在一起。”
“进步,”那激昂不稳的喊话声还在继续,“现代生活……”然后,从西尔斯罗巴克公司说到拉尼和库特·候弥大师,“真理,”声音在尖叫,“价值……纯正的精神……石油。”
“快看,”苏茜拉叫道,“他们已经拐进合成区了。”
透过两丛竹子的间隙,只见一队车灯照射在荷花池里石雕佛像的左脸上,喇叭里的声音又提到天佑可期的自由,停了一会儿就继续向前开了。
“我父亲的王座,”扩音器把喊话声无限放大,“与我母亲祖辈的王座联合起来,两个姐妹国携手共进,走向未来……当以此命名——壬当和帕拉联合王国……联合王国的第一位首相就是,伟大的政治家、精神领袖,迪帕上校……”
车灯继续行进,消失在一片建筑群后,尖厉的喊话声也趋于模糊不清了。然后,车灯又出现了,声音也再次能听得清楚了。
“反动分子,”声音气急败坏地吼叫,“违背持续革命原则的叛徒……”
“他们在罗伯特医生的房子那边停下了。”苏茜拉小声说道,嗓音充满了恐惧。
喊话声结束了,车灯和发动机也关上了。黑暗——寂静的等待中,青蛙和昆虫仍在继续它们无忧无虑的独白,八哥鸟的箴言妙语仍在一遍遍地重复——“注意”“慈悲”。威尔低头望着那如火的花丛,他看到了世界的真如,也看到自己在明光中燃烧,也是在慈悲(多么显而易见呀!)中熊熊燃烧。像大多数人一样,自己曾经对这明澈的光视而不见,放弃了慈悲,而去选择忍受和遭受痛苦——廉价的地下室,污秽与孤独,近处是象征生命与死亡的芭布丝和莫莉,中间是乔·阿德海德,远处则是这个自在运转、繁衍生长、集体偏执、充满制度性暴行的庞大世界。无论哪个年代,哪个地方,都会有一个或高声叫喊或沉着弄权的鼓动家,而出谋划策的大臣中,也总会有一些丑角、小人、骗子和弄臣。人们从出生起就受到控制,从来没有自己思考的时间,集体受到蛊惑,于是就如受过训练的鬈毛狗一样顺从,去行进,去对抗,去杀戮,去赴死。然而,即使在完全不该接受“是的”为答案的这样一个世界,如此的真理却是何时何地都不会改变的——在偏执中也能发现智慧,在恶魔的信徒身上也有爱。一切的存在都可以在一棵盛开着花的树上,在一张脸上完全显现,即:总是有光,这光即为慈悲。
枪声传来,先是一声,然后就是一阵机枪的射击声。苏茜拉用双手捂住了脸,禁不住颤抖起来。
威尔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揽在怀里。
百年辛劳的结果一夜间毁去。然而真理却不会改变——终必有苦,苦必有终。
军车一辆接一辆地发动,引擎高鸣着运转起来。车灯再次打开,一阵嘈杂的转弯声后,车队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返回。
喇叭里放着刺耳的军乐和低劣的颂歌,威尔听出来了,那是壬当的国歌。不一会儿,音乐被人关上了,穆卢干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是你们的拉贾在讲话。”声音显得异常兴奋,又把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什么进步、价值、石油、纯正精神。车队像来时一样时隐时现,声音也时有时无。飘忽的声音用最大的调门称颂着新成立的联合王国第一任首相是如何伟大。
队列爬行般地前进着,第一辆装甲车的灯光,又打到了明悟的佛像那张静静微笑的脸上,这次照亮了右侧。第一束光一瞬间就晃过去了,然后是第二束,第三束,第四束,第五束……如来就在这些光束中隐现。最后一辆车经过后,黑暗降临,然而明悟犹在。引擎的轰鸣声消失了,刺耳的称颂曲也寂寂无音了。这一切干扰都消失以后,蛙鸣声、虫鸣声、八哥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