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5页)
巴利发自内心地笑着。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艾米利奥经历了一场特殊的变化。仅仅在几天前,艾米利奥还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无法自拔,还需要所有人的帮助——他应该还记得吧? “我不反对你找点乐子,但我觉得,你并未享受其中。”
的确,艾米利奥看起来很累。他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快乐过。但是,自从父亲去世后,他的内心就安于一种完全的平静。因为家里的变故,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艾米莉亚像影子一般不引人注目,她本想悄悄地走过这个房间,但艾米利奥喊住了她,希望她的出现能让巴利安静下来。然而,这两个男人无法立刻停止他们的对话,巴利开玩笑地说,应该把她叫过来做裁判,虽然他明知她在这方面肯定没有任何经历。他跟艾米莉亚说,虽然他俩是老朋友了,但现在他们之间有点争执。现在,他们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让艾米莉亚依靠神的旨意,闭着眼做出选择。神的旨意就是为他们这样的情况而设定的,去引导她做出正确选择。
但是,这绝对不是盲目的决定,因为艾米莉亚已经抓住了他们争论的本质。她感激地看了巴利一眼,眼神里散发的那种强烈感情,很难让人相信那是从她那双灰色的小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她总算找到了盟友,她总算解除了一直以来压抑她的那种苦涩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希望。她淡淡地说:“我很清楚这是为什么。你说得很对,你应该看看他平常多魂不守舍、多悲伤,他整张脸上都写满了逃离这间屋子的渴望,他经常让我一个人待着。”她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哭着求助,而不是在替巴利说话。
艾米利奥担心地听着,每一刻都担心她言语上的抱怨会变成眼泪和啜泣,就像以往那样。但现在,当她真正和巴利讲起她巨大的痛苦时,她却保持着平静和微笑。
在巴利看来,艾米莉亚只是自己和艾米利奥争吵中的一个战友。他随着她的言语,做出反对艾米利奥的动作。但是,艾米莉亚突然话锋一转。她开心地笑着,说起几天前,她和艾米利奥一起散步时,她发现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艾米利奥远远地看到特定身高和特定肤色的女人,他立马就会变得心神不安,那些女人真的很高、很白。“我说得对吗?”巴利点了点头,她满意地笑了。“真的有那么高,那么白吗?”她的嘲弄带着特定的温柔,因此艾米利奥也不怎么生气。她走向艾米利奥,斜靠着他,洁白的手温柔地放在他头上。
巴利证实了她所说的话。“就像普鲁士国王的守卫那么高,白得简直毫无血色。”
艾米利奥大笑着,同时也没忘记嫉妒。
“如果她让你不开心,尽管告诉我。”
“想象一下,他嫉妒我——我可是他最好的朋友。”巴利生气地大喊。
“我非常理解。”艾米莉亚轻轻地说,好像是在请求巴利纵容艾米利奥的嫉妒。
“你不该这样说!”巴利反对道,“你怎么能说自己理解如此荒谬的事情?”
她没说话,但她的想法和之前一样,她清楚他在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对这件事的考虑非常认真,凭直觉,她可以猜想到她那个不幸的哥哥的心理活动。但是,她也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猜想。她的脸突然红了。那次对话的一些声音在她心里回响,犹如沙漠里回响的钟声。这些声音用了很长的时间,穿越巨大而空旷的空间,从这头到那头,找寻他们,衡量他们的空虚,把他们叫醒到生活和情感中,给予他们足够的欢笑和痛苦。她沉默了很久。她忘了他们一直在讨论她哥哥的事情,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在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件奇怪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以前也提起过爱情,但那时的方式多么不同啊!从前她对于爱情,总是带着某种排斥和不宽容。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么认真地对待自婴儿时期就喋喋不休地听到的那些关于爱情的禁令!她憎恨,也鄙视所有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她亲手扼杀了自己内心深处哪怕一丁点的反叛。但是她被骗了!巴利所代表的,才是美德和力量。巴利那么平静地讲述着爱情,对他而言,爱情从来不是罪过。他爱过多少人啊!他有着甜美的声音和蓝色的眼睛,他一定爱这世上的每件事,爱所有活着的事物,包括她自己。
巴利留下来吃晚饭。艾米莉亚不安地说,家里没什么吃的了,所以巴利更加惊讶于他在那儿还可以吃得不错。在过去的几年里,艾米莉亚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厨房里,她把自己历练成了优秀的厨师,她做的饭完全迎合艾米利奥那挑剔的味觉。
巴利很高兴地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在和艾米利奥的对话里很是糟糕,他期待给自己争回颜面。他相信艾米莉亚会同意他的观点,原谅他、支持他,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掌控她。
吃晚饭时,他和艾米莉亚一直格外开心。他讲了很多自己从前的事。他讲了自己年轻时那些冒险的经历。他经常为贫穷所困,只能采取一些可疑又可笑的手段来应急。而且,因为他给人的感觉不过是想要有口饭吃,别人也就乐意帮他。他详细讲述了他一度差点儿饿死,后来得到本来是给流浪狗的奖赏,才免得一死。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学业结束后,他搬到了米兰,在一家企业里做检查员。如果从一开始就做雕刻家,必定是困难重重,可能还没开始,他就已经饿死了。一天,他刚好经过一间展示艺术作品的宫殿。那位艺术家刚刚去世,他走进去和雕刻家做最后的告别。他在那儿遇见一位朋友,他们一起毫不客气地批评着展览的作品。当时的巴利处境绝望,内心苦涩,他说每件作品都很平庸,全都无足轻重。他生气地说着,声音很大。那次批评本该是他最后一次参与艺术活动。然而,当他们走进最后一间屋子时,巴利惊讶地站在那儿,他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之前的批评。那间屋里放满了死去的雕刻家未完成的作品,因为他后来患上了致命的疾病。那儿放了一个女人头部的石膏模型——那粗略描绘的轮廓格外坚韧,模型中每个重要的线条都带着强烈的悲剧的本质。巴利大声地表达了自己的喜爱。他说,如果这个粗略的模型永不完工,那么,这个死去的雕刻家还是艺术家。但是,在那时候,雕刻家所受过的学术方面的培训,一直在干预他的创作,破坏了他艺术里个人创作的成分——他的第一印象和第一感觉。因此,雕刻家的作品里只剩下了客观的教条和古老的偏见。“是的,的确是这样!”站在他旁边的那个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的老先生说,老先生使劲儿地看着那个模型,鼻子都快贴上去了。巴利表达着自己的仰慕,越说越动情,他发表着关于这个艺术家的极具感染力的演说。要不是这次死亡的阻拦(这个艺术家死于暮年),他可能就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