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4页)

无论他想象自己怎样跟她说话,他总是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他一整个晚上都要这样和她对话吗?如果是这样,他就有必要立马见她。他想起来,安吉丽娜可能走罗马涅那条路回家。如果他走快点,还有可能赶上她。一想到这儿,他马上跑了起来。他很开心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这样一来,既可以消除他的怀疑,又可以麻痹他的思想。刚开始,这样的快动作让他轻松了一些。后来,他慢了下来,因为他又有了新的主意。如果他们的确是沿那条路回家,那么,如果他走到法比奥,经过公园,然后再沿着罗马涅走,不是更可以保证找到他们吗?他不怕走远路,他很乐意绕来绕去。但那一刻,他好像看到安吉丽娜和茱莉娅一起经过了法布里斯咖啡厅,旁边还有一个男人——肯定是那个伞匠。即使离得那么远,看到她走路时的一蹦一跳,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安吉丽娜——他很喜欢她那样走路。他停下奔跑的脚步,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抓他们。现在,他可以静静地考虑一下,内心不带任何波澜地想想,他到底要对她说什么。到时候,他就可以话如泉涌,一气呵成。他为什么要给这次冒险增添这么多奇怪的细节和幻想呢?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冒险,几分钟以后,它将以最简单的方式结束。

当他到达罗马涅那座山的底部时,他却再也看不见他找的那三个人了。他们肯定已经走过去了。他越走越快,一阵怀疑突然涌上心头,这种怀疑比真实的爬山更让他觉得疲惫。假如那不是安吉丽娜呢?他难道一整晚都要和自己的愤怒抗争吗?他才刚平静一点儿,就又要开始折磨自己吗?

现在,他离他们只有几步远,他坚信前面那三个人就是他要找的。一个体形魁梧的男人走在两个女人中间,和其中一个女人挽着手,他觉得那是安吉丽娜。他走得更近一点以后,他发现她走路的姿势和安吉丽娜一点都不一样。他使劲儿做出平静而嘲讽的表情,他看着她的脸。然而,他惊讶地发现,那是一张他不认识的脸,那老妇人的脸干枯且布满皱纹。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然而,这清醒异常痛苦。他不想马上离开自己寄托了全部希望的这三个人,他突然想问问他们,有没有碰巧看到了安吉丽娜。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向他们描述安吉丽娜。但是,他羞愧得说不出口!他只要一开口,他们就马上可以猜到每件事。他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他看到面前延伸的白色马路,那长长的一条路,转过一个弯,还有一个,然后另一个。没完没了!但现在,他必须把他的怀疑放在一边,目前的问题是,安吉丽娜到底在不在那条路上,还是在其他地方?

他反复想着他盘算好对她说的话——当天晚上或者第二天早上对她说。一定要有自己的尊严——他越是生气,就越是把自己想象得很平静——他要带着极大的尊严对她说,如果她想摆脱他,一句话就够了,她说一句就够了。她根本没必要嘲笑他。“我会立马退出。用不着找个伞匠来把我赶走。”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几遍,不时修改着用词,试着让自己的语气恰到好处。于是,这句话变得越来越犀利,越来越嘲讽。后来,当他发现在一次次的重复中,他已经开始大喊大叫时,他立马停了下来。

为了躲避路中央厚厚的泥土,他走在旁边的碎石路上。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他难免失足,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他赶紧抓着粗糙的墙壁——就这样擦伤了手。身体上的疼痛,激起了他的报复欲。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受到的嘲笑比以往更多,仿佛他的跌倒是安吉丽娜对他的又一次打击。他再次觉得,她在他前面走着。周围的一个反射、一个影子、一个微小的活动,每件事都像是他所追寻的那个幻影。他跑了起来,要去追上她,他的内心再也不像爬罗马涅的那座山时那样平静而充满嘲讽,相反,他一心只想着如何残忍地报复她。他那备受折磨的灵魂,觉得所有的暴力都一股脑儿地冲向他,他无法呼吸,无法平静下来。他像疯子一样使劲儿咬着自己的手。

他到了那条路的中间。安吉丽娜家的院子,孤单而阔大,月光照出了一片白色,四周的寂静包围着它,好像一栋被废弃的房子。

他坐在矮墙上,强迫着让自己平静下来。看到他这样,别人肯定以为他是被他一直以来觉得很忠诚的女人背叛了。看着受伤的双手,他想:这些伤以前可是没有的。她以前从没这样对待过他。或许,现在他所经历的痛苦和烦恼,正是他挣脱痛苦爱情的前奏。然而,他又难过地想到:如果我曾经占有她,也就不用承受这么多了。如果他曾渴望过她,并积极地采取行动,那她就是他的了。然而,他让这段关系变成充满理想主义的恋爱的意图,最后却以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荒唐的方式结束了。

从墙上站起来时,他比刚坐下时平静多了,也更加绝望了。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异于常人,心理不正常,这一切都和安吉丽娜无关。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想着这个让人沮丧的结论。

后来,他忍不住又停下一次,去核实那个和安吉丽娜身材很像的女人。最后,他终于死心关上了身后的门。那天晚上的一切都结束了。他所期待的那种情形,到那一刻为止,再也不可能发生了。

他点了根蜡烛,慢慢走回房间,好尽量推迟自己上床的时间,反正他躺在床上也是无所事事,他也没指望自己能入睡。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艾米莉亚的屋里有人说话。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对话里,没有情绪激动的大喊大叫,似乎只是两个人在悄悄交谈。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所有怀疑都迎刃而解了。艾米莉亚好像在和谁对话:“是的,是的,这也正是我想要的。”她平静而清楚地说着。

他举着蜡烛赶快回去。只有艾米莉亚一个人在那儿。她在做梦。她背朝下躺着,一只瘦弱的胳膊绕在脑后,另一只放在灰色的被单上。光线一照到她脸上,她就安静了下来,而她的呼吸却不怎么安静。她反复变换着动作,好像那样睡很不舒服。

他把蜡烛拿回自己的房间,开始脱衣服。最后,他有了新的看法。可怜的艾米莉亚!生活对她而言,也没有多少快乐。听她说话的声音,她的那个梦也应该是个快乐的梦,那是她对她压抑的现实生活的自然反应。

不久,她又说了一样的话,一字一句,发音清晰而平静。那些话从隔壁屋传到他的耳朵里。那些词语之间没有什么明显的联系。但毫无疑问,她在和她深爱的人说话。那种声音、那种感觉,既甜蜜又谦卑。她再次说话时,另一个人——她想象正在说话的那个人,猜出了她的愿望:“这是我们该做的吗?我想都不敢想!”然后停顿了一会儿,她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显然,这个梦还在继续。接着,她又说了一些类似的话。他站在那儿,听了很久。正当他打算离开时,又听到一句完整的话:“蜜月时,做什么都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