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2页)
“如果盖世太保要你们脱衣服,该怎么办呢?约瑟夫。”
为什么蓬斯神父要向寄宿生中最年幼的这个倾吐心迹?是不是他觉得我比别人聪明?是不是他需要打破沉默?是不是他难以独自承受这样的焦虑?
“唉,约瑟夫,如果盖世太保硬要你们脱裤子,该怎么办呢?”
答案就在1943年8月出现了,差点让我们所有人都完蛋。学校表面上已经放暑假,但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夏令营。那些没有接待家庭的孩子仍然需要吃住在学校,直到下学期开学。我们这些弃儿,反倒有一点小皇帝的感觉:黄别墅是我们的天下,果实挂满枝头的季节也缓解了一点我们的饥饿。在几名年轻神学院学生的协助下,蓬斯神父全身心扑在我们身上。我们一会儿去远足,一会儿开篝火晚会,一会儿踢球,晚上还在操场上扯起白布看夏洛特的电影。尽管我们对学监还是很谨慎,我们之间却不用再相互提防,大家都是犹太人。为了感激神父,可以看到我们在上唯一继续的一门课——基督教启蒙课时,是如何精神抖擞。我们是多么满怀热情地唱圣诗,在多雨的早晨多么陶醉于制作圣诞节装扮马槽用的小泥人。
有一天一场足球赛后,人人都汗流浃背,神父命令大家立即去洗澡。
大孩子们洗完了,中班的孩子也洗完了,只剩下我在的那组小孩子。
那名德国军官闯到更衣室时,我们二十来个孩子正在莲蓬头清凉的水花下嬉戏、打闹。
金发的军官走了进来,孩子们全愣住了,立即鸦雀无声。蓬斯神父的脸比白瓷砖还白,一切都凝固了,只有莲蓬头的水花还在无忧无虑地继续洒向我们。
军官扫视着我们。出于本能,有些孩子用手捂住了私处,一种出于羞怯感的自然反应,但已经慢了一拍,被看成是一种掩饰。
水在流淌着,静默也渗出了大滴的汗珠。
军官很快识破了我们的身份,他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光芒表示他正在沉思。神父上前一步用惊慌的语调问道:
“您找什么?”
军官用法语介绍了一下形势。他的部队今天早晨一直在搜捕一名抵抗分子,他逃跑时跳进了这里的围墙。所以他们来此搜查看潜入者是否藏身于此。
“您看,您的逃犯没在这里。”蓬斯神父说。
“确实,我看得很清楚。”军官缓缓说道。
又是一阵沉重可怕到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感到末日就要来临,再过几秒钟,我们就要赤身裸体、屈辱地排着队,被赶到一辆卡车上,不知会被运到哪里。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靴子的掌钉踩在石阶路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还有喉音很重的叫喊声。
穿灰绿色军服的军官朝大门走去,拉开门:
“他没在这里,到别处去找找。快点!”
门又关上,队伍走远了。
军官望着嘴唇直哆嗦的神父。有几个孩子开始哭泣,我牙齿直打架。
最初我以为军官在腰间掏他的手枪,实际上他掏出的却是钱包。
“给,”他拿了一张钞票递给蓬斯神父,“您去给孩子们买点糖吃。”
由于蓬斯神父呆立在那里,没有回过神,军官朝神父手里使劲塞了一张五法朗的票子,朝我们微笑着眨眨眼睛,转身走了。
他走后沉寂又持续了多久?我们需要多少分钟才回过神来我们得救了?有些孩子继续哭泣,因为还心有余悸;有些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些眨巴着眼睛仿佛在问:“你相信这是真的吗?你信吗?”
蓬斯神父脸色蜡黄,嘴唇发白,突然倒下,双膝跪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身子前后晃动着,嘴里念念有词,两眼发直,非常可怕。我冲向他,把他搂在我湿漉漉的胸口,一个保护者的动作,就像我对吕迪做的那样。
于是我听到他一遍遍重复着: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为了我的孩子们,谢谢了。”
然后,他转向我,仿佛刚刚才发现我,忍不住在我怀里抽泣起来。
有些剧烈的情绪,不管是喜怒哀乐,会把我们击倒。神父石头落地的激动情绪很快传染了我们,几秒钟后十二个蚯蚓般赤条条的犹太孩子和一个穿长袍的神父抱作一团,浑身湿透,处在崩溃的边缘,又哭又笑。
快乐持续了好几天,神父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他向我承认,从此事中,他重新找回了一点信心。
“您真的认为是上帝帮了我们吗?神父。”
我趁上希伯来语课的机会,提出了一直折磨我的问题。神父慈爱地凝视着我:
“坦率地说,不是,小约瑟夫。上帝不插手这些事。如果说自从那个德国军官的反应,我感觉舒畅了许多,那是因为我对人类重新获得了一点信心。”
“我觉得那是因为您,上帝看到了您的好心。”
“别说傻话。”
“您难道不相信如果我们表现得很虔诚,做个好的犹太教徒或好的基督徒,我们就能平安无事?”
“你哪来这么愚蠢的念头?”
“基督教启蒙课,博尼法斯神父说的。”
“打住,危险的蠢话!人类相互制造痛苦,而上帝是不插手这些事的。他创造了自由的人类,所以我们哭或者我们笑,完全取决于我们的品德或者我们的弱点。你想让上帝扮演怎样可怕的角色?你能有一秒钟想象那些逃过纳粹魔爪的孩子是上帝所爱,而那些被抓起来的孩子是上帝所厌?上帝不插手我们之间的事。”
“您是不是想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上帝才不管呢?”
“我想说的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上帝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要自己来应对我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