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4页)
我感觉蓬斯神父为了我而勉强进行的学习,带给他很大的困惑。像许多天主教徒一样,他以前不是很了解《旧约》,他为发现《旧约》及一些拉比的评论而赞叹。
“约瑟夫,有时候我会自问是不是信奉犹太教更好?”
“不,神父,还是做基督徒吧,您没意识到您运气有多好。”
“犹太教讲的是尊重,而基督教讲的是爱心。我自问:尊重难道不是比爱心更深刻?而且也更可行……爱我的敌人,像耶稣教诲的那样伸过另半边脸,我觉得这令人敬佩却难以实践。尤其是现阶段,你会把另半边脸伸给希特勒?”
“决不会!”
“我也不会!确实我对不起基督,也许我穷尽一辈子都无法效仿他……爱心能够成为一种责任吗?人可以命令他的心灵吗?我可不信。犹太教大教士认为,尊重要高于爱心,那是一种持久的责任。我感觉这是可能的,我可以尊重我不喜欢的人或我不感兴趣的人,但是爱他们?再说了,如果我尊重他们了,是不是还需要爱他们?爱,这很困难。我们既不能挑起爱意,也不能控制它,更不能强求它持续,而尊重……”
他摸摸光脑袋说:
“我在想,我们基督徒不正是一些过于多愁善感的犹太教徒……”
就这样,我的生活伴随着对《圣经》的学习思考,对纳粹的恐惧,伴随着抵抗组织越来越多和越来越大胆的行动,伴随着与同伴们的游戏,以及和吕迪的一起散步。如果说轰炸未能放过尚莱,英国飞行员倒是避开了黄别墅。很可能因为它远离火车站,尤其是蓬斯神父做好了预防措施,在避雷针上绑了一面红十字会旗帜。奇怪的是,我却喜欢那些防空警报,我从来不和同学们一样躲到防空掩体下面,而是和吕迪一起爬到屋顶上观看那些场面。皇家空军的战斗机飞得那么低,我们都看得见飞行员,向他们友好地挥手。
战争期间最大的危险就是司空见惯,特别是对于危险的习以为常。
在尚莱,一直有几十个人在秘密抵抗纳粹。时间一长,他们有些轻敌,尤其是诺曼底登陆的消息让我们付出了沉重代价。
我们听说人数众多、装备精良的美国部队已经登陆,这消息让我们群情振奋。即使我们还不得不保持沉默,但微笑绽放在我们脸上。蓬斯神父走起路来都有些轻飘飘,很像耶稣踏浪而行的样子,脸上散发着快乐的光芒。
这个星期天,我们蹦蹦跳跳去做弥撒,迫不及待地想与村民们分享这触手可及的胜利,即使我们还只能用眼神交流。弥撒开始前十五分钟,所有学生都在操场上排好了队。
一路上,穿着节日盛装的农民对我们微笑致意。一位太太走过来递给我一块巧克力,另一位在我手里放了一个桔子,又有一位在我口袋里放了一块糕。
“为什么总是给约瑟夫?”我的同伴嘀咕道。
“很正常啊,因为他长得最可爱!”吕迪远远喊道。
这些食物来得正好,因为我的肚子永远是空空的,加上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我期待着走过药店的时刻,因为马塞尔小姐和神父一起救了那么多孩子,我一点都不怀疑她也一定容光焕发。说不定她一高兴,就会往我嘴里扔一块水果糖?
可是金属卷帘门是关着的。
我们一群人提前来到村子广场上,所有人,大人和孩子都在教堂门口站住了。
教堂大门敞开,从里面传出管风琴雄壮嘹亮的乐声。我惊讶万分地听出副歌部分竟然是《布拉班人之歌》!
人群都惊呆了,在纳粹鼻子底下弹奏我们的国歌《布拉班人之歌》,这可是对他们最大的羞辱,等于在说:“滚吧,滚回去,你们失败了,你们狗屁不如!”
谁敢如此胆大妄为?
挤在最前面的人看到后告诉后边的人:是“真见鬼”马塞尔小姐。她双手按住琴键,脚踩踏板,生平第一次走进教堂,就是为了警告纳粹他们即将输掉这场战争。
我们兴奋激动地围着教堂,就像在看一场惊险刺激的马戏。“真见鬼”演奏得出奇地好,比那个贫血的专职管风琴手不知好上多少倍。在她的指尖下,管风琴就像一支由锃亮小号和雄浑大鼓组成的铜管乐队,发出雄壮嘹亮的声音。那旋律朝我们滚滚而来,强劲有力。我们可以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颤动,商店的橱窗也在震颤。
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辆黑色汽车在教堂门前停下,从里面跳出四个家伙。
盖世太保抓住马塞尔小姐,她停止了弹奏,但仍然破口大骂:
“你们完蛋了!完了!你们可以把我抓起来,但什么也改变不了!你们这些可怜虫,懦夫,软蛋!”
纳粹毫不留情地把她扔到车上,一溜烟开走了。
蓬斯神父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惨白,在胸口画着十字。我握紧拳头,真想追上汽车,痛打一顿这些坏蛋。我抓住神父的手,他的手冰冷。
“她什么都不会说的,神父。我敢肯定她什么都不会说。”
“我知道,约瑟夫,我知道。‘真见鬼’是我们中最勇敢的一位。但他们会把她怎么样啊?”
我们还没来得及等到答案,当天夜里11点左右,盖世太保就冲进了黄别墅。
无论怎么受刑,马塞尔小姐没吐露一个字。但是盖世太保在搜查她住处时发现了用于给我们制作假证件的照片底片。
我们暴露了,甚至都不用脱裤子。纳粹只要打开我们的护照,马上就可以认出我们这些假冒者。
二十分钟内,黄别墅里所有的犹太孩子都被集中到一间教室。
纳粹大喜,我们则吓瘫了。我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服从,自己并无意识。
“靠墙站,举起双手,快点!”
吕迪溜到我身边,但这并没让我感觉放心一点,他也因为恐惧瞪着大而无光的眼睛。
蓬斯神父开始想对策。
“先生们,我非常震惊,我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我一点都没怀疑过这些孩子可能是犹太人。人家是把他们当作雅利安人送到我这里的,真正的雅利安人。我上当了,他们简直在嘲弄我,利用了我的轻信。”
我没有马上弄明白神父的态度,但我不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开脱自己以逃避被逮捕。
盖世太保头目突然问他:
“谁带给你这些孩子的?”
神父犹豫了一下,十秒钟过去了。
“我不想欺骗你们,我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药剂师马塞尔小姐带来的。”
“你不感到奇怪吗?”
“她经常托付给我一些孤儿,已经有十五年了。早在战争开始前就进行了,她是个很好的人,参与了一个专门帮助不幸儿童的人道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