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蜘蛛事件I(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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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聚精会神、满心自豪地从右向左看着这些倾斜的数字,心里感到对世界的无限仇恨,正是这个世界使那帮卑鄙的恶棍将他选作他们最新肮脏计划的攻击目标;他经常这样,会突然地感到怒火中烧(“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妻子经常跟城里的邻居们这样唠叨),蔑视自己生活的远大梦想:他很清楚,为了以后能够实现这一梦想,他必须时时刻刻做好准备,任何一句没过脑子的话、一次匆忙草率的结算,都可能让一切毁于一旦。但是,“人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这样总会惹出麻烦。酒馆老板对账上的流水感到满意,他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用什么来建造自己梦想的“基地”。早在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他就能从周遭缠绞着的厌恶与憎恨中计算利润,而且能精细地计算到一分一厘。从那之后,他显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过,他有时仍会发火,在这种时候,他会退避到这个地方,躲过那些恶意的眼神,偷偷发泄掉胸中的怒气。他知道要小心地克制自己。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懂得自控,以防造成任何的损失。他用力踢墙,或者——顶多——将空酒箱摔到铁门上: “见他妈的鬼去吧!”但是现在,他绝不能这样由着性子宣泄,酒馆里的客人会听到的。跟其他时候一样,他又逃进了数字里。因为数字里隐藏着某种神秘的证据,某种人们以蠢笨的方式低估了的“高贵的简单”,在这两者之间可以形成一种令人脊柱蹿凉的意识: “存在前途。”但是,存不存在一串数字能够战胜那个瘦如竹竿、头发花白、目光呆滞、长了一张驴脸的伊利米阿什,这摊狗屎,这个垃圾,这个只配待在粪坑里的蝇蛆?!这些数字可以击败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这个来自地狱的恶棍?不可信任?高深莫测?没有什么字眼能够用来形容他。在这家伙身上,任何词语都苍白无力。对这个混蛋,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词语。只需要气力。需要有谁能够抡起拳头揍他一顿!对付他要动用气力,而不是喋喋不休。他用笔画掉了刚写好的东西,但那些透过画线仍能清晰读出的数字从纸上闪烁出越来越多的意义。这些数字向酒馆老板告知的,已经不仅仅是装在酒箱里的葡萄酒瓶、啤酒瓶和软饮料瓶的数目,噢,绝对不仅是这个!数字对酒馆老板来说有了越来越多的意味。他意识到,与此同时,自己也变得越来越高大。对他来说,数字意味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感到“我在壮大”。这几年来,这种可怕的高大意识一直都在困扰着他。
他快步跑到库房后部的软饮料跟前,想证实一下,自己的记忆是否正确。他感到不安,左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最终他不得不面对这个令人感到压抑的问题。“伊利米阿什想要干什么?”一个嘶哑的嗓音从角落里传来,他感到身上的血液在片刻之间变冷,凝固,被他视之为邪灵的蜘蛛居然开口说话。他抹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靠到面粉袋上,点燃一支香烟。“有人免费喝十四天的酒,之后还有脸再回来要!这家伙就是这类人——他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还嫌我给他倒的酒太少!我得把这些醉醺醺的猪全都赶走!关掉所有的灯!用钉子把门钉死!我要拿东西把门堵上!”他疯了。他再次沿着自己修筑的通道疾走起来。“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嘴脸。有一天他来到我家的农舍说:‘你们需不需要钱?……如果需要,在所有的地里都种上洋葱。’‘就种洋葱?’我在他说的这两句话之间插言问。‘种什么洋葱?’我又问。‘红皮洋葱。’他回答说。于是,我在地里种满了洋葱。果真非常见效。后来我从一个施瓦本人手里买下了这家小酒馆。伟大的事情总是非常简单。在酒馆开业后的第四天,伊利米阿什就把他的鹰钩鼻子伸到我眼前,居然胆敢跟我说,我(我!!!)的这一切都归功于他,他白喝了十四天的酒,而且连谢都没有谢一声!现在呢?说不定他会不讲理地说,他要把这个小酒馆收回去,把我的酒馆!上帝啊!假如有一天,有人突然站到你跟前告诉你说:‘你上天也好,入地也罢,你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在这里我是老板了……’假如真发生这样的事,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国家会怎么样?难道再没有什么神圣可言?噢,不,我的好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法律!”他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说到这里,他的视线变得清晰,心情平静下来。他心平气和地数着软饮料箱。“当然啦!”他拍了一下脑门,“人的脑袋只要一发热,麻烦就会立即找上门来。”他取出货物记录簿,翻开之后,重新画掉最后一页,又得意扬扬地 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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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铅笔夹到本子里,然后把它塞进桌子的抽屉,揉了揉膝盖,拉开铁门的插销。“咱们走着瞧吧。”哈里奇夫人第一个注意到他“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待了那么长的时间”,现在她用犀利的眼睛密切跟踪酒馆老板的一举一动。哈里奇一脸惊恐地听着售票员讲述这个离奇的故事。他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到最小,把两条腿收到身子下边,两只手深深地揣进兜里,尽量减少可能受到攻击的面积,以防万一“有人朝我们扑过来”。在这样不同寻常的时刻,售票员这样惊慌、紧张地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了(他最后一次来村子里还是在夏天),确切地形容,这种感觉就像一个身穿长抵脚踝的破旧大衣的陌生人推门闯入一个正在吃晚饭的人家的厨房里,用惊恐、疲惫、令人惊愕的嗓音告知: “战争爆发了!”而后靠在碗柜上神色恐惑地一口喝下一盅家酿的帕林卡酒,从此永远地消失了。想来,对这种突然间的复活和惊慌失措,现在他又能说什么呢?他感觉不祥地意识到,周围的一切发生了变化:桌子和椅子都移动了,在黏糊糊的地板上留下了浅色的痕迹;摆在墙根下的葡萄酒箱次序发生了改变,吧台的桌面上干净得出奇。平时一连好几个月,“烟灰缸都摞成一堆没有人用”,因为所有人都把烟灰弹到地上——可是现在,你看!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一只闪闪发亮的烟灰缸!门用木楔固定,地上的烟蒂被细心地扫到了角落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要说那些可恶的蜘蛛,你刚在一个地方坐一小会儿,身上就会挂上蜘蛛网……“话说回来,我操这份心干什么。让这只母猪见鬼去吧……”凯莱曼等着酒杯重新被斟满,这才站起身来。“我得活动活动我的腰!”他大声地哼唧着,上身有节奏地做了几下前躬后仰的动作,然后猛地一仰脖子将白酒倒进了嗓子眼。“我应该相信,现在我确确实实坐在这儿。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安静?连狗都一声不吭地趴在壁炉后!我坐在这里,瞪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我看到的是真的!可他们确实就在那里,在我眼前,而且是真人大小,活生生的!”凯雷凯什纳闷地嘀咕。哈里奇夫人冷眼扫了周围一圈: “现在您说实话,至少吸取教训了吧?”售票员恼火地转过身问: “什么教训?”“您还是什么教训都没有吸取?!”哈里奇夫人用伤感的语调反问,并用拿着《圣经》的那只手朝凯莱曼手中的酒杯指了一下,“您看,您现在又喝醉了!”老汉用鼻子哼了一声。“什么?我?喝醉了?你凭什么跟我说这样的话?!”哈里奇一大口酒下肚后,用略带歉意的语调插言道: “凯莱曼先生,您别当真!很遗憾,她总是这样。”“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能够不当真啊!”老汉扭过头来反问道,“你们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酒馆老板出于职责插言道: “您别激动。继续说,说吧。我很感兴趣。”哈里奇夫人一脸烦闷地转向丈夫: “你居然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坐在这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家伙在这里侮辱你的妻子!这我真是没有想到!”从她的语调里投射出一股强烈、莫名的轻蔑,把凯莱曼将要说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尽管他并不想就此住嘴。“哦……我说到哪儿了?”他问酒馆老板,随后擤了一下鼻涕,按照原来的折印将手帕仔细地重新叠好,“哦,对。如果吧台女跑堂出言不逊,那确实有点……”哈里奇遗憾地摇了摇头,“咳,这种事情不大可能发生。”凯莱曼恼火地将酒杯重重地蹾到桌子上: “真是要命,这样我没办法讲下去!”酒馆老板警告性地瞪了哈里奇一眼,随后朝售票员打了一个手势,表示“行了,别这么大惊小怪”。“那好,我不讲了。我已经讲完了!”凯莱曼懊恼地打断他,指了一下哈里奇说,“让这家伙讲吧!他曾在现场,对吧?他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别理他们。”酒馆老板安抚道,“他们不懂,请你相信我说的话,他们不理解这些事。”凯莱曼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点了点头;酒精使他的骨头变得暖和,虚胖的脸变得通红,好像连鼻子都浮肿了……“哦,我接着说……我刚才讲到,那几个吧台女跑堂……我本以为伊利米阿什会抬手扇她们的耳光,但他没有!一切照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帮家伙!他们跟在座的诸位没什么两样……我认识他们,一个燃料与建筑材料贸易公司的大货车司机、两个林场的装卸工、附近一所学校的体育老师,还有另外几个人。说老实话,我很钦佩伊利米阿什的自制力……我们对他……要平心而论。他能拿她们怎么样?换了我们,又能拿她们怎么样?!我等着他们尝了一口混合酒,因为他们俩要的就是这个(没错,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俩点的都是混合酒),随后,他们坐到酒桌旁,我走到他们跟前。这时候,伊利米阿什认出了我,我的意思是说……他立即认出了我,跟我拥抱,他说:‘太好了,我的朋友,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他向吧台女跑堂打了一个手势,她们应声跳了过来,就像蟋蟀一样,当时她们手里没有活儿;他点了一盅朗姆酒。” “一盅朗姆酒?……”酒馆老板不解地追问。“对,一盅朗姆酒,”凯莱曼肯定地回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时我看出他没有情绪说话,所以我就跟裴特利纳聊了几句。他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哈里奇夫人向前弓着身子,竖起耳朵,生怕会漏掉一个字。“噢,真的吗?告诉了你一切。他真是个嘴里把不住门的家伙。”她面带挖苦地嘟囔说。就在售票员马上要转过身子,准备跟这个“巫婆”怒目相对时,酒馆老板将上身伏在了吧台上,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已经跟你讲了,不要理她。你跟裴特利纳聊天的时候,伊利米阿什在干什么?”凯莱曼克制住心里的火气,身子没再动弹,接着说下去: “伊利米阿什只是偶尔点点头。总之,他没怎么说话。好像在想什么事情。”酒馆老板咽了口吐沫。“你是说……他在想……什么事情?……”“是的,是这样的。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我们得走了。凯莱曼,咱们还会见面的。’他们走了之后不久,我也走了,因为我不可能……至少我对那帮流氓无赖忍受不了太久,另外我在基什罗曼城跟屠夫霍坎还有一些事。我动身回家时,天已经黑了,但我离开屠宰场后去了小酒馆。在那里,我碰到了托特家的小儿子,几年前,他跟我在普什泰莱克曾当过邻居。我从他嘴里得知,伊利米阿什在下午都干了些什么!他说,整个下午伊利米阿什都在施泰格瓦尔德家跟一位破产的猎枪商人待在一起,谈论关于弹药之类的话题,至少施泰格瓦尔德家的孩子们在街上是跟他这么说的。后来我就回家了。就在我马上要走到艾莱克岔路口之前,你知道,就在黑山坡那儿,我无意中扭头望了一眼,看到了他们。我当即断定,只可能是他们,尽管他们离我很远。我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只为能够看到岔路口,我的眼睛果真没看错,还真是他们:他们毫不犹豫地拐上了砾石公路。后来,我在家里突然意识到他们要去哪儿,为什么要去,去干什么。”酒馆老板向前探着身子仔细听着,用一副满意、狡黠的神情眨着眼睛望着凯莱曼;他猜到,他现在听到的只是一部分,只是整个故事的一小部分,而且也有可能,对方讲的完全都是谎言。他对凯莱曼不仅相当了解,而且相当佩服,所以据他揣测,凯莱曼不会轻易“亮出手里的王牌”。再者说,他当然知道,没有人会不打自招地告诉你一切,因此他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出于同样的理由,现在他对售票员说的话也一句都不相信,尽管他一字不漏地仔细在听他讲的话。他敢肯定,即使这家伙想说真话,他也不会说出来的,因此,他不认为故事的第一个版本会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但他至少能够据此推测: “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认为,需要花很大的气力才有可能破解,因此,人们要耐心地听完一个又一个新的故事版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着事实在某一个瞬间——出其不意地——呈现在面前;事件更多的细节也有可能逐渐变得清晰,这样一来,通过超人的努力,也可以回过头来核实原发事件的每一个元素,看它们是按照怎样的顺序相继发生的。“他们去哪儿?为什么?要干什么?”酒馆老板微笑着问。“在这里有他们要做的事,你不觉得吗?”凯莱曼提高嗓门回答。“也许吧。”酒馆老板语调冰冷地应道。哈里奇朝妻子身边凑了凑(“我的耶稣啊,这话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脊背蹿凉……”),妇人也慢慢扭过脸,仔细打量丈夫皮松肉坠的脸、白内障的眼球和低矮、前突的额头。近距离的端详让她觉得,哈里奇脸上松坠的皮肤看上去就像在屠宰场阴森可怕的车间内并排摊摆、叠摞的生肉和腌肉;他白内障的眼珠让她联想到院子中的水井里长了浮萍的水面,低矮、前突的额头则让她联想到“登在全国发行的报纸上的、令人只要看一眼就永远不可能忘掉的杀人犯的额头”。因此,就在刹那之间,她对丈夫突然产生的一丝同情又以同样闪电般的速度迅速地消失,代之以一句根本不合时宜的话: “洪恩浩荡的耶稣啊!”她赶走了自己应该爱自己丈夫的沉重愿望,因为,“一条狗都比他更值得人敬重”,可是,她该如何是好?这已经写在了命运之书里。也许,天堂里某个安静的角落在等着她,但是哈里奇的命运会怎么样?他那罪恶、粗鄙的灵魂将坠落到哪儿?哈里奇夫人相信天意,寄希望于炼狱之火。她挥着手里的《圣经》严肃地说: “趁你还有一点时间,最好还是读一读它!” “我?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对,我说的就是你!”哈里奇夫人打断了丈夫,“至少,对那个无法做好准备的最后时刻,你总不至于这样的毫无准备。”这些一字千钧的字眼并没有打动哈里奇,然而,抱着“和为贵”的想法,他还是做出一副鬼脸接过了书。然后,他用手掂了掂《圣经》的分量,点头表示肯定,并且翻开了第一页。但哈里奇夫人跳了起来,从他手里将书夺走: “不要读《创世记》,你这个白痴!”她动作娴熟地一下子翻到了《启示录》。哈里奇发现第一句话就非常难读,很快他就放弃了努力,但他还是假模假式地继续阅读,因为哈里奇夫人正庄重严肃、略带一丝宽恕地注视着他。纸上的字句并没有传输到他的大脑,扑鼻的书香确实对他有仁慈的功效:他的一只耳朵先是偷听凯雷凯什与酒馆老板的对话,而后偷听售票员跟酒馆老板之间的交谈(“还下吗?”“还在下。”还有“那家伙呢?”“烂醉如泥。”),因为慢慢地,他重新恢复了判断力,伊利米阿什他们造成的惊恐逐渐蒸发,他重新感觉到吧台的距离、喉咙的干涩和酒馆封闭的空间。这时,一股良好的感觉灌注全身——他能够坐在这里,坐在“人群中间”,这使他有了一种“危险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安全意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没有必要为别的事操心!”当他看到施密特夫人出现在门口,一个“顽皮的小小希望”触电般地窜遍他柔软的脊柱: “谁知道呢?也说不定我能够得到我的那笔钱!”但是,由于哈里奇夫人锐利的目光,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沉溺于想象,他垂下了眼帘,俯身面向《圣经》,就像一个学习不好的学生俯身面向考卷,同时要克服监考老师毫不宽容的严厉目光和窗外炎热的夏季诱惑。因为——在哈里奇眼里——施密特夫人本人就是夏季——这个高不可攀的季节的化身,她熟知“荒芜的秋季、无欲的冬季”和既令人亢奋又无法让人满足的春季。“哦,施密特夫人!”酒馆老板一跃跳起,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就在凯莱曼摇摇晃晃地在地板上寻找刚才用来固定店门的木楔的空当,他将施密特夫人引向自己平时工作用的专座前,等着她坐下,随后躬身附耳,能够闻到从妇人头发里散发出的浓烈、刺鼻、刚好盖过头油毒烈气味的古龙香水味。他真的说不出来,自己更喜欢复活节的空气,还是这种——就像让公牛骚乱的春风那样——使他直奔目标的、惹人亢奋的雾气。哈里奇无法想象她跟她丈夫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您看这个鬼天气。您喝点什么?”酒馆老板问。施密特夫人用她“让人看了想啃的胳膊肘”将酒馆老板推到一旁,环顾了一下四周。“樱桃酒?”酒馆老板亲热地问,脸上带着抹不掉的微笑。“不要,”施密特夫人回答,“嗯,也行,那就来一小口吧。”哈里奇夫人的眼睛里冒出憎恨的火星,脸烧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注视着酒馆老板的一举一动;愤怒和令人丧失理智的激情在她干瘪的身体里时而隐伏,时而爆发,使得她一时束手无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离开这个“令人憎恶的贼窝”?还是走上几步,给那个满腹淫欲、专门猎捕无辜生灵的大耳朵坏蛋一记响亮的耳光?她真想立即起身保护施密特夫人(“我要把她搂到怀里,好好地宠她……”),不能让酒馆老板的“强暴举止”得逞,但是她无能为力。她知道不能泄露自己的情感,因为马上就会被人误解(想来,即使她什么都不做,那帮家伙也会在她的背后交头接耳!),而且她能够猜出,那帮人会迫使这个可怜的女人加入到一个什么样的团伙,她还能猜出,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哈里奇夫人坐在那里,眼眶里头噙满了泪水,她弓着腰,仿佛全世界的负荷都压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您听说了没有?”酒馆老板用束手就擒的甜蜜语调问。他将一盅帕林卡酒放到施密特夫人面前,然后用力吸气,努力收起他像蜘蛛一样圆滚滚的肚腩。坐在角落里的哈里奇夫人脱口而出,声调严厉: “她听说了,她早就听说了。”酒馆老板表情严肃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嘴唇紧闭;施密特夫人用两根手指优雅地将酒盅端到唇边,然后——似乎经过了缜密的考虑——颇有男人气概地把头一仰,一饮而尽。“你们说啊,能不能肯定就是他们?”“当然肯定!”酒馆老板插言道,“不会有错!”兴奋充满了施密特夫人的整副身心,她感觉到皮肤变得潮润,无数的思绪在脑袋里头绞作一团,混乱无序,所以她用左手死死地抓住桌子边缘,以防在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巨大幸福感中泄露了自己的内心。她必须从军用木箱里挑出自己的东西,她应该考虑一下,假如明天早晨——也许就是今天晚上?——他们出发的话,将会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因为她丝毫都不怀疑,伊利米阿什这次不同寻常的——“不同寻常的”?应该说“惊天动地的”——来访(“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自豪地想。)不可能是出于偶然……她,施密特夫人,准确地记得他说过的那些话……噢,这个她怎么可能会忘记掉?现在,这所有的一切,在最后的一刻!在过去几个月里,关于他死亡的消息一分一秒地逐渐摧毁了她所有的信念,她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放弃了自己所有值得称道的计划,甚至想到了令人悲伤——丧失理智——的出逃,她一心只想从这里逃走。你这个缺少信心的傻瓜!想来,她始终知道,悲惨的生活是对她的欠债!她拥有值得她希望和等待的东西!现在,从现在开始,她不需要继续受苦,痛苦已经结束了!她已经幻想,梦想了多少次!然而现在,就在这里!就在眼前!这是她人生的重大时刻!她用充满憎恨与莫名蔑视的冒火的眼睛盯着一张张混沌的面孔。快乐充满了她的身体,差一点就要饱满得胀裂。“我把你们全都丢在这里!让你们所有人都死掉烂掉。这就是我希望你们得到的下场!让雷电把你们劈成两半!你们赶紧死掉吧。现在就死!”在她的脑子里突然孕育出一个巨大的、含糊不清的(主要是:巨大的)计划,她看到了璀璨的灯火,看到明亮的商店橱窗和流行乐队,看到昂贵的内衣、丝袜和帽子(“帽子!”)在她的想象中飘摆;质地柔软、手感冰凉的裘皮大衣,流光溢彩的大饭店,奢侈的早餐,巨大的购物商城,还有夜晚,夜晚!舞蹈……她闭上眼睛,听着窸窣的声响、狂野的轰鸣,这登峰造极的欢乐喧嚣。在她低垂的眼帘下,自少女时代就悉心珍藏、不得不寻找避难所的魔幻的梦想又重新浮现(在一个重温过成百上千次的“午茶沙龙”里……),但是与此同时,在她怦怦狂跳的心脏里,也充满了昔日撕裂般的绝望:她错过了多少的欢乐,可以说是所有的欢乐!现在,她将如何——终于能有一天!——找到自己的位置?在这突然落到她头上的“真正生活”里,她又该做些什么呢?想来,她还是得用刀叉吃饭,但是她该怎样使用那成千上万种彩妆、脂粉、面膏和乳液,她又该如何回应“熟人的问候和恭维”?她该怎么穿着打扮,怎么选择衣服?假若他们——上帝保佑!——将有一辆汽车的话,到时候她开着它做什么?她暗下决心,不管怎样,她都要掩藏自己的第一感受,要保持沉默,另外,她要认真、仔细地观察一切。既然她能够忍受跟像施密特这样令人厌恶、脸像红辣椒一样的弱智一起生活,为什么要为跟伊利米阿什在一起感到惊慌无措?!她只认识一个无论在床上还是在生活中都能够深深打动她的男人——伊利米阿什。即便用全世界的金银财宝也不能换来伊利米阿什的一个小手指头;将全世界所有男人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也抵不住伊利米阿什一句话的意义……再说了,男人?!……除了他之外,这个地方哪里还有男人?永远脚臭冲天的施密特,总是一瘸一拐、撒尿会溅到裤子上的弗塔基,他们算是男人吗?还有酒馆老板?你看,就是这个家伙!他有蜘蛛一样的小肚子、烂掉的牙齿和熏人的口臭。她熟悉“这一带所有肮脏的床铺”,但她未曾遇到过一个能跟伊利米阿什媲美的人,无论从前,还是以后。“这些可怜的嘴脸。我待在这里都感到羞耻。这里所有的一切,就连墙壁都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臭气。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肮脏的沼泽。简直就是个垃圾场。这群腌臜的臭鼬!”“唉,”哈里奇发出一声叹息,“这个施密特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他饥渴地望着妇人宽阔的肩膀、粗壮的大腿、盘成发髻的黑发和即使罩着外套也很美丽的一对大乳房,以及在想象中……(他站起身来,请她喝一杯……帕林卡酒。后来呢?后来他们开始聊天,他向她示爱。“可是,你已经有老婆了。”妇人应道。“不用管她!”他回答说。)酒馆老板又端来一杯帕林卡酒放在施密特夫人跟前,她几小口就把杯里的酒抿干,嘴里流出了口水。哈里奇夫人的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结果毫无疑问,尽管施密特夫人并没有要,酒馆老板还是端上了一杯酒,妇人一言不发地将帕林卡酒喝干,好像这酒是她点的。“他们成了情人!”哈里奇夫人闭上了眼睛,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此时她内心的波澜。抱怨和愤怒在她的血管里奔涌,从心脏一直流到脚指头。现在,她差一点点就会丧失心智。她感觉自己掉进了陷阱,想来她无力与他们进行任何的对抗,听他们滔滔不绝地胡言乱语,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她难以忍受自己无助地坐在这里,而这些男人却镇定自若,旁若无人地在这里干着他们的罪恶勾当。但是随后一道光芒——她可以发誓,这是一束来自天堂的光——像匕首一样照亮了笼罩住她灵魂的可怕黑暗。“我是一个罪人!”她痉挛似的紧紧抱住《圣经》,嘴唇不时抽动,但心里急切地搜寻恰当的词语,她本能地唱起了《我们的天父》。“我在岔路口遇到他们时,还是清晨,”售票员大声喊道,“大约七点钟,顶多也就八点!从那里——不管他们走得多慢——半夜也该能到达这里。从那儿到这儿,”他向前欠身继续说,“这段路我用了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哦,好吧……说得更准确一些,用三四个小时就能够走完,而且有过好几次,我的马只能在泥地里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估计他们用四五个小时就足够了!”酒馆老板竖起了食指说: “怎么也要走到清晨,你就等着瞧吧。那段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即使他们走那条老路,走三四个小时也走不到,而老路直通这里。而他们走的是砾石公路!那条砾石公路,要兜一个很大的弯子,远得就像要绕过大洋。这个用不着跟我解释,我是当地人。”凯莱曼的眼皮已经沉得几乎睁不开了,所以他只能挥一下手,将脑袋耷拉到了桌子上,很快睡着了。在大堂的后部,凯雷凯什慢慢抬起那颗剃秃了的、伤疤累累的可怕头颅,梦几乎将他钉在了“台球桌”上……好几分钟,他一声不响地听着屋外瓢泼的雨声,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大腿,猛地打了一个冷战,随后一脸惊恐地望着酒馆老板。“蠢猪!这个该死的壁炉为什么不热?!”他的这句废话起了一点点作用。“你说得很对,”哈里奇夫人也附和道,“要是能再暖和一点就好了。”酒馆老板丧失了耐心: “你胡扯些什么?这里没有你多嘴的地方!脑袋犯病了是不是?!这里不是候车室,是酒馆!”凯雷凯什听了勃然大怒: “要是十分钟后这里还没有热乎气,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你听懂了没有!” “好了好了,瞧你,喊什么呀?!”酒馆老板的口气软了下来,嘟囔着应道,随后望了施密特夫人一眼,虚情假意地冲着她笑笑。“现在几点钟了?”酒馆老板瞅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十一点。顶多十二点。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知道,等其他人来了。”“什么其他人?”凯雷凯什问。“我只是顺口一说。”酒馆老板说。庄稼汉将胳膊肘拄到“台球桌”上,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抓酒杯。“谁把我的葡萄酒拿走了?”他用低沉的嗓音怒声质问。“你喝完了。”酒馆老板说。“你骗人,蠢猪!”凯雷凯什不信。酒馆老板咧嘴笑着摊开两手: “我并没有骗你,真是你喝掉的。”“那你再给我端一杯来!”烟雾在酒桌的上空慢慢地涌动,从远处传来愤怒的犬吠——突然响起,又突然消失。施密特夫人竖起鼻子在空气中闻了闻,惊愕地问: “这是什么味道?就在刚才还没有呢。”“只是蜘蛛。或是煤油味。”酒馆老板用亲热的口吻回答,并屈腿跪到煤油壁炉前点火。施密特夫人摇了摇头。她闻了闻身上的风雨衣,然后又闻了闻椅子底下,跪到地上,进一步仔细检查。她的脸几乎贴到了地板上,然后突然直起身说: “这是大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