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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下了班迟到赶来的荣利子难掩一脸的疲惫,然而却有着享受充实生活的人特有的容光,凌乱的头发、稍显急促的呼吸、褪了色的口红,反而让她看上去更有女人味。翔子当时就在想:荣利子不仅仅是外表优秀,内在也远比自己优秀得多,连坐在回转台前的男顾客都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应该是头一次光顾九十八日元均价的寿司店,所以时不时望望四周。看到她少女似的不安举止,翔子怦然心动:自己和荣利子刚好相反,自己慵懒,没有追求,满足于平淡肤浅的生活。想到这里,翔子忍不住想显示一下自己,想让荣利子知道自己也有骄傲和令人羡慕之处,于是随口编造说有人在自己博客上瞎评论,说些让人讨厌的话。她这么一说,荣利子立即流露出不安担心的神情。
谎言被当真了,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高中的时候,翔子曾经故意拿着十分简单的数学算式对暗暗喜欢的男生说:“这道题目我实在不会做。”于是这位男生从帮她解题发展到和她谈起了恋爱。工作之后,有一次深夜打电话给暗恋的男同事,说感觉被人跟踪了,结果成功地将对方诱入自己租住的公寓。翔子对此并没有丝毫的罪恶感,自己既不漂亮,又别无所长,要想俘获男人的心只有靠耍些手腕,再说,在社会上混的人谁不是多多少少得玩点儿手段呀。
忽然,手机剧烈地振动起来,振得中指关节有些发麻。是花井里子打来的电话。翔子重重地呼了口气,将手机贴在耳朵边。
“早啊!现在说话方便吧?《梅拉妮》要举办一个新产品品尝会,您能参加吗?是下星期一,就在我们公司的会议室举行。商品是即将上市的一种火锅汤料……”
《梅拉妮》是里子工作的秀茗社编辑出版的一本面向年轻主妇的杂志,好几位人气颇高的主妇博主都在上面开设有连载专栏,它的服饰彩页专辑还专门有普通读者的模特模仿秀,不过,那些服饰看上去很高档,模特也叫人不敢相信是纯业余的,翔子可没有信心参与其中。
“哦哦,哎呀,谢谢您特地打电话来告诉我,可是我这个人不大喜欢抛头露面。”
“是吗?那作为普通参演者参加的话,您觉得怎么样?能够直接听到你们对商品的意见对我们会很有帮助,要是能交上几个主妇博主朋友的话,也能让自己进一步开阔视野和思路,而且还有样品赠送。现场有专业人士用这些商品制作料理,然后还有小型的讲座,所以大家都说既实惠又能学到东西呢。”
出乎翔子意料,里子这么爽快就把话往回收了,翔子好沮丧。博文改编成书的事情还没有最终决定呢,干吗这么势利呢?
“噢,那……我就作为普通参演者去吗?”
“当然啦,您对抛头露面有抵触,我很理解,因为这毕竟是个可怕的时代。对我们来说,丸尾太太是我们非常重视的写手,所以我们不会勉强您的。您如果拿定主意把博文改编成书的话,我们一定会给您提供最有力的支持!”
第一次见面,里子给人留下了不顾一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感觉,然而此刻,里子的话里却似乎满含真挚,这让翔子的心顿时被融化。是呀,现在这种时候不正是求助于责任编辑的时候吗?翔子打定主意,向里子和盘托出道:“那个什么呀……其实我正好有件事情想同您商量。和您见面那次,就在那家店里,您刚离开,有位自称是我博客粉丝、就住在我家附近的女士上来搭讪,我们就算认识了,可我觉得她好像有点儿不正常。我是看她本人还有家庭好像都不错,所以才放心地和她来往,谁知她不停地发邮件来骚扰我,有一次还找到我住的公寓来……”
“啊……是吗?”里子的语气异常认真起来,“您还是注意点儿为好。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也许我可以帮忙为您做点儿什么。我因为负责联系好几位主妇博主,所以深有感受,来自女性同性之间的嫉妒真的很可怕噢……”
花井里子说着一连啧啧几声,还发出很夸张的慨叹,一副兹事体大的感觉。女人说同性可怕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将自己排除在外。当翔子意识到这个群体中也包括自己时,不由得喃喃自语道:“是嫉妒啊……”
“不是吗?”
里子电话里的背景声音非常嘈杂,像是从编辑部打来的,仿佛大海波涛似的一波一波此起彼伏,又像冬天的海面一样有种灰蒙蒙的感觉。
“可是,她什么都有啦,人长得漂亮,名牌大学毕业,有钱,在一流企业工作,出生在一个父母和睦的家庭,东京土生土长的,我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她羡慕的呀……”
“不过越是这种给人完美无缺的印象的人,越容易出问题啊。您想想看,她是不是还独身?”
拼搏在媒体一线的里子竟然和贤介说的话如出一辙,翔子煞是吃惊。
“是呀,可是……”
“哦,您是问我?我结婚了,有两个女儿。”
里子用率直的口吻说完,又补充说新产品品尝会的具体事项过后再通过邮件联系,随后便挂断了电话。翔子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稀里糊涂已经答应参加了。
翔子折叠沙发上洗好的衣物,想借此重振精神,可马上又停住了手,才刚刚叠了四条毛巾,就已经厌烦得不想再叠了。这些衣物不用一一折叠好再收入衣橱,每次要穿要用的时候从这“小山”里面拣出来,直到把“小山”推平不行吗?回了一趟老家,翔子感觉自己越加懒怠了,大概是那两天的大扫除把自己身体内角角落落的精气全都用完了。
假如真像里子说的,荣利子对自己心怀嫉妒,事情就简单多了。翔子朦朦胧胧开始意识到,荣利子极端行为背后的深层原因在于她内心有种声音想呐喊出来,也许荣利子确实是恳切地希望自己理解她?也许荣利子是真的喜欢自己,所以才那么在意自己的行踪以致无法自我克制?也许她是真心想和自己做朋友、做闺密?可是这么一想,翔子又从内到外整个人都凉了下来,感觉自己似乎要被拖入一个可怕的深渊,荣利子拼命从他人那里渴求友谊、渴求理解,她的孤独和忧郁深若九渊,根本就没底的呀。翔子现在明白了,自己仅仅是被荣利子的外表和社会地位所吸引,原本以为和荣利子在一起,她会将自己引领至一个灿烂、光明的未知天地,以为可以揭下有着好几层假面、光怪陆离的东京的面纱,认识那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充满知性和未来性的世界,以为两人能够相互理解,可以息息相通、分享快乐和悲伤,现在看来,这一切是不可能了,即使有这种可能也是遥远的将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