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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朋友?是谁?在哪里?你哪有什么男朋友?明明是想躲开我才故意骗我的对不对?你把他叫来我看看,真有男朋友的话就叫他来啊!”
望着怒目圆睁、扯着自己头发、哭哭啼啼、简直发了疯似的荣利子,圭子从心底感到害怕。
“没办法,我只好继续骗下去了。我对她说:‘那个人已经结婚了,比我大好多,而且很有社会地位,所以我对谁都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啊!——翔子恍然大悟。她终于明白了:荣利子绝对无法容忍别人对她撒谎、欺骗她,哪怕只是一点点小事。
“荣利子还是不依不饶,于是我就骗她说是在电话俱乐部(1)认识的,心想这样子她就追查不到了。那时候,援助交际(2)什么的不是很流行吗?果然,这之后她不再来纠缠我了,我刚刚放下心来,没想到很快就闹出一桩大事件来。你猜她做了什么?”
结果不用问也知道,这一个月来,翔子已经基本掌握了荣利子的行动特点。她情不自禁地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荣利子身上具有的普通人的一面和异常的一面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她会理直气壮、长驱直入地宣示她的所谓正确观念,将别人逼到退无可退,并且像完成一项工作似的将对方的退路一点点全都扫除,却完全意识不到有任何不妥。
“整个学校都传开了,说我在从事援助交际,原来她不光给班主任,还给学校理事长写信告发了我!老师到我家来了解情况,弄得鸡飞狗跳。因为她是优秀学生,周围的人都相信她,连我父母都相信了传言,害得父亲把我狠狠揍了一顿。你看,这就是那时留下的疤。”
圭子轻轻抬起下颌,只见下巴上有块胎记似的疤痕。
“当然,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误会是消除了,但是已经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了,不论我还是荣利子。学校里的人都觉得荣利子是个‘骚扰狂’,后来应学校方面的要求,她家里好像还带她去精神科做过心理疏导,和我自然也不说话了。那件事之后,我算是明白了,多年来的友情可以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家人什么的碰到事情真的是一点儿也靠不住,再好的朋友也可能会成为你的敌人。”
说到这里,圭子抬头望向窗外的黑暗,凝视了许久。碎纸条在桌上散了一桌,冰糕融化,成了糊状。路过的服务员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似乎在嫌弃这张桌子上的卫生状况。
“自那以后,我就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致,随便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读书、交友、别人怎么看待我,全都不在乎了,学校几乎不去,多亏老师的同情,总算让我高中毕了业。大学考砸了两次,后来虽然进了大学,但是也没怎么上课。工作也没有一份做得长久,打零工也一样。后来心想干脆早点儿结婚算了,就和当时交往的男人登记结了婚,不过很快就离了。我苦恼过,为什么我的人生会这样乱七八糟?直到最近才想明白了,原因不在周围人身上,也不在荣利子身上。”
“可是,就算跌倒了一次,也不应该从此对人生失去信心啊。”翔子小心翼翼地插嘴说道。
圭子突然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就不可以?为什么我闲着无所事事就不可以?你不也一样吗?只要你愿意,靠丈夫挣钱过日子不照样可以吗?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毫无价值呢?难道你有什么可以做的事吗?不做也没关系啊,什么都不用做!”
虽然圭子的语气不紧不慢,却压过了餐厅里所有的嘈杂。翔子似乎悟透了:为什么十五岁的荣利子对这个古怪女人如此执拗不肯放过,既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也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突出的长处。
“什么都不做……”
翔子不由自主地附和着。什么都不用做——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向自己伸出,将自己朝某个不明所以的深处拽去,那是个安宁而和谐的世界。
“和谁也不相干,谁的眼光也不用在意,什么事都不做,就这么任情随性地飘荡着,就像鱼缸里的鱼一样,感觉特别舒适。对了,你也一样对吧?”
突然,圭子握紧金属勺,抬起眼皮看着翔子,用小勺在冰糕上搅起来。
“你和我一样的对吧?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人生充满艰辛。你也从心底害怕麻烦,不愿为了别人而活,也不会凭空想象,不愿意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费力气去努力对吧?我也是。”
“不是的。”翔子舔着干燥的嘴唇说道。为什么要点可乐?这会儿手指都感觉凉透了。
“哦,我知道。我经常在街上看到你,你总是走进到处都有而且毫无差别的快餐店或连锁便利店,目光空虚,不知道在看什么——可能什么都没看。”
这点和父亲一个样儿。翔子有点儿相信,父亲很孤寂,尽管有时候觉得他无聊又没出息。说不定,父亲对这样的人生感到很满足,自发地企求这样的人生呢?也许对父亲来说,这就是幸福。自己的真正愿望大概也是,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任情随性地飘荡吧,不想为了别人而动脑筋,为了别人而工作。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一个人生活。这才是她的真实愿望。
常常什么事情都没做却感觉十分疲惫,这种感觉近来尤其明显。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令自己身心疲惫的事,也许是因为事情从来东京之前就搞错了吧。是的,从一出生开始,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麻烦,各种传统仪式活动和各种喜庆活动让人心烦,记住别人的名字让人心烦,按照约定时间前往约定场所做某事让人心烦,认认真真写字不要出错也让人心烦。参加工作不久,有一次忘记转告同事一句话,结果造成发货出错,被前辈狠狠批评了一通,但是没过多久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其实并非工作能力低下,而是翔子打心底觉得认真过好每一天,在工作中一天天成长起来本身就让人心烦无比。当她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开始严格自我约束、自我要求,总算渐渐融入这个社会的时候,身体却出了毛病。现在彻底明白了,自己潜意识中的真实愿望原来是什么都不想做。
——圭子小姐的眼神真像条死鱼一样啊。
翔子心里暗暗想着,忽然感觉胸口发凉,于是急慌慌地起身:“啊,我得走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儿事情……”
圭子没有责怪,只轻轻说了声:“是吗?”便继续拿小勺在冰糕上搅来搅去。
翔子将自己那份可乐的钱放在桌上,然后逃也似的疾步走出餐厅。十月轻寒的夜晚十分舒爽。头顶上的轻轨电车轰隆隆驶过,翔子这才回过神儿来,她加快脚步,匆匆地穿过高架桥,一直走回商店街才一个深呼吸,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