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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感觉到了荣利子的焦虑不安,翔子忽然发问道:“你从小就生活在这里,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这个地方?”

翔子很少主动发问,这是最理想的场面。罗曼蒂克列车、推心置腹的聊天、温泉,荣利子一瞬间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她拼命提醒自己冷静冷静,随后微笑着回答:“如果结婚的话总有一天会离开的吧。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里的环境还是挺称我心的。”

既没有撒谎,也毫不夸张,这是荣利子的真实感受。虽然偶尔会有冲动,想抛开一切,置身于全新的环境中去,但始终没有找到一个促成她真正采取行动的理由。即使离开这儿,她觉得自己追求的无非还是与这个街区非常接近的风物和氛围。

“哦,可是我老早就想从老家跑出来了,不光那个地方,还有那个家都让我讨厌,特别是我父亲。”

荣利子感到十分熟悉的亲切的街区,此刻就展现在翔子眼前,铺展在轨道两侧。超市、小学校、商业街……平常熟悉的风景换一个角度看,愈加觉得亲切。这正是一直期待的那个瞬间啊!翔子怀着感慨,主动聊起自己的身世,从这一瞬间开始,两人的关系迎来转机,她们开始品味到旅行的感人之处了呢。荣利子激动得心脏剧烈跳动,说话都走音了。

“哎,是吗?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给我说说看……那个,你父亲是什么样子的?”

“……他是个乡下小地主,上几辈传下来的,车站前的出租公寓和停车场都是我们家的,还有一座山,那座山几乎穿过整个镇子。”

“哇,你是个富家女呢!”

荣利子很高兴翔子出身于殷实之家,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意外,她似乎有点儿理解了,为什么翔子一直以来过着散漫随意、慵懒邋遢的日子,却能守住一条底线,没有彻底堕落。

“可是,乡下的土地能值几个钱?再说又是那么偏远的地方。父亲好像一点儿也认识不到什么危机,不过我觉得他现在已经没多少资产了。我父亲人并不坏……怎么说呢?他的所有行动都叫人猜不出到底什么意思,平时和你说说笑笑,也没什么主见,可是突然就会变得像个黑社会似的朝你狂怒,和谁都无法好好沟通。他喜欢喝酒,喜欢玩‘扒金窟’,几乎每天都泡在‘扒金窟’,你也弄不清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哎哟,你看我还是没说清楚,反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人不是坏人,可是和他待在一起,你就会莫名其妙地紧张,家里的人都是这样的感觉。我母亲离家出走之后,哥哥、弟弟和他几乎都不来往,再娶的女人也离开了,还不知道接下来到底怎么样呢。”

翔子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荣利子伸伸腰重新坐直了。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异常的父亲。不挣钱、暴力,这些都好理解,但是如此模棱两可、善恶无从判断的男人,实在是无法理解。但是,荣利子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无法理解,这样容易被翔子误解为瞧不起她的出身,更要命的是,那样会暴露出自己孤陋寡闻,缺少社会见识。荣利子心里暗暗升起一团怒火,既是对这个拥有让人难以理解的家庭背景的女人,也是对她的父亲。

不管怎样,尽量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不要刺激她。

“试着面对面坦诚地沟通一下会不会起点儿效果?毕竟,是你的家人给了你生命,他们是你最亲近的人呀,只有鼓起勇气,和你父亲面对面沟通才能解决问题,比你更痛苦的人有的是呢。不要去考虑谁的对错了,试着做做看吧。”

这倒不是随便说的,荣利子就是鼓起勇气做了,才消除误会,和翔子和解的。与其不理解装作理解,这样诚实应对更好。荣利子暗暗对自己感到满意。

“一定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否则还是不行的,要如实说,不能撒谎。”

翔子盯着荣利子的瞳仁看了片刻,随后移开视线:“是呀,一定是我做得不够,这个我自己早就明白,可我就是在父亲面前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因为我实在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啊。”

“啊,那真叫失望呢……”

荣利子糊涂了,感觉自己被弹了回来。她捉摸不定到底该回以什么表情,只得尴尬地苦笑了下,叹了口气。当然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坦率地说出口,翔子却反而避开了。此刻翔子虽然嘴角挂着微笑,却一脸困惑,将视线转向了车窗外。两人居住的街区早已被抛到后面,一小片森林进入视野,大概是个公园,还有只听说过名字的车站站台闯了进来。

“哎,你要是愿意的话,再讲点儿给我听听吧,关于你的家庭,我想听。”

“对不起,已经全部讲了呀,把我父亲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真的,就是全部,没有什么要讲的了。结束吧。”

翔子闭上眼睛,意思是让荣利子不要再追问了。再次被拒绝,荣利子焦灼、不满,她恨不能用拳头砸开车窗玻璃,从这里跳下去。自己说错了什么?她重新咀嚼数十秒之前的对话,没发现自己说过什么不妥的话,那些都是平平常常的客套话,平常得不能再平常。自己既表达了理解,也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只想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亲近些而已。不能让这次旅行泡汤,绝不能让气氛变得别别扭扭的。

荣利子绞尽脑汁搜寻着令人愉快的话题:“宝丽美术馆里有种蛋糕,包装盒上印的是莫奈的《睡莲》,那个一定要买,当礼物送人绝对亮瞎眼噢!对了,你有什么地方想去观赏的,想出来没有?”

“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我只想泡在温泉里,彻底放松放松就满足了,其他嘛,你想去什么地方我跟着你去就是了。好了,等到了目的地,麻烦你叫醒我好吗?”

说罢,翔子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明明知道她是装睡,可荣利子也不敢搅扰她,反而有点儿羡慕翔子:虽然是被迫和自己一块儿来旅行的,但居然能转被动为主动,我行我素,可真行啊。

也许是因为放松了?

荣利子吹了一口气,面孔朝前坐正身体,调低座位椅背。关于家庭的话题再怎么聊估计也不会有答案。荣利子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在如此复杂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所以她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或许有人有同样的经历,只是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她的朋友当中,没有一个家里离过婚,没有一个家里有人精神异常,没有一个已有孩子,没有一个拥有外国国籍,没有一个是同性恋,因此,她从未与一个和自己成长环境截然不同的人交流过各自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