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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那座宅子早已不能称其为家了,他们早就该出手。
将父亲的脚趾分开,涂上护肤膏。这样一声不响,只需动动手,时间便一点点逝去,而且和父亲有交流沟通,也不觉得气氛压抑,翔子心里平静了下来。也许自己适合从事这种无须与人直接接触的匠人似的工作吧。想现在开始去学点儿技能,不知道来得及吗?
“不管爸爸你过得多不幸、多孤独,都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妈妈的责任,也不是哥哥和洋平他们的责任。我不是在责怪你,就像我现在不管有多不幸、一无所有,也不能说是爸爸的责任一样。”
翔子将毛巾摊开,垫在父亲的脚板下面,拿出棒锉,开始锉脚后跟的老皮。刚锉了一下,立刻掉下来许多白色粉末状的东西。翔子不想丢下父亲不顾,可是也没有勇气彻底接受他。诅咒着身边所有人的父亲实在可怕,将自己的不幸故意展示给别人看。如果自己手上没有拿这把小小的棒锉,大概会从他身边逃走吧。从这脚脖子往下的部分,仿佛不是父亲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别的什么东西——翔子竭力暗示自己,它只是一件没有生命和灵魂的东西。
“这是你的不对,什么事情都怕麻烦,只知道自得其乐地喝酒,或者让别人说些令你高兴的话。爸爸的一举一动表面上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别人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实际上,你只不过希望别人关注你而已,只是你既不肯说出口,又不想改变一下日常的生存状态,凡是用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将现状改变的事情全都不肯做。说是怕麻烦,其实说穿了就是觉得自己最了不起,却不肯为了别人牺牲哪怕一分钟的时间。谢谢,我从你身上学会了这种生活态度,结果生活活生生地教会了我这个道理。作为父亲,你也算尽到责任了。现在,我什么事情也不能为爸爸做,我没有能力去做,一方面是爸爸妈妈什么也没有教给我;另一方面是我自身的原因。你也看到了,我性情冷漠,交不到朋友,和自己丈夫也相处得不好,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常性……”
父亲的右脚拇指微微动了一下,脚后跟的老皮扑簌簌地剥落下来,掉在翔子的手上。
也许是因为翔子和洋平什么理由也没说就离家跑了出去,所以父亲做什么事都没心情。不可以对他抱有期待——翔子握着棒锉的手上充满了怒火,求求你了,千万不要对家人抱有任何期待,这世上没有人会教你用自己的温情去拯救别人的孤独,没有人使得你产生这样的错觉,没有这样的人。母亲就因为想让父亲得到满足,结果自己做了莫大的牺牲。
沿着腿的方向往上,传来一个声音:“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懂,翔子说的话太深奥了,我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去了东京这么些年,长进不少哪,你老爸是乡下人,混账一个!”
父亲憨笑着说道,脚板却分明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看来他身心的核心部分已经开始崩塌。然而,他不可能重生吧?无论翔子费尽口舌说什么,都无法传达到他内心深处。翔子深切地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竟有人无论你做什么都没办法与之沟通。
自己和父亲的心根本就不可能相通。
翔子不愿意正视这一点,就像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荣利子一样。她心里多多少少期盼过,也许会发生奇迹,在她和父亲之间出现一条亲情的纽带,幼儿时期的那种亲情会重新回到身边来。现在,希望彻底破灭了。不过,随着模糊不清、模棱两可的未来愿景的破灭,一切都变得可视化,翔子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应该做什么。她舔了舔嘴唇,将棒锉换到另一只手上。
“明白了,就算周围人不好,但是什么事情都不主动采取行动,这是老爸的责任,明白了!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不过,打扫打扫、整理整理什么的,老爸还是可以做的。反正就按你说的,把那个宅子和山卖了,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只要卖掉了,老爸就离开这里,找个住处,再找份工作,不过单单靠这些恐怕是不够的,所以还得叫洋平他们出点儿力。之后到底怎么办呢……”
——进养老院!
不请外人,而由自己照看他,看来是不可能的。对于父亲把决定权交给自己,翔子内心十分难过。父亲正在试探自己,她不用抬头就知道,父亲无疑是在挑衅自己:你也想背叛我是不是,就像你妈当年背叛我一样?
我们被卷入了残酷的竞争……
她想起荣利子说过的话。当时,自己还苦笑了一下,觉得荣利子言过其实。现在想起来,这种竞争似乎不仅仅来自团体、职场等有着强大力量的社会组织,也有可能来自身边某个极其普通的人。
虽然父亲不会承认,但此刻,他确确实实是在用生命为赌注,向自己的亲生女儿发出挑衅,将一个两难的选择放在她面前:是做一个抛弃父亲、十恶不赦的不孝女儿,还是放弃自由甘愿做一个被亲情束缚着的奴隶?父亲仍想豁出自己,即使这辈子活得毫无价值,对他人毫无益处,也要将自己所体味到的孤独和郁闷转加给别人,就像对母亲做过的一样。这种生存方式多么没有意义啊,简直是在糟蹋生命。面对自己的父亲,翔子仍忍不住这样冷冷地想道。
所以,我不能被他卷入,绝不能接受他的挑衅。
翔子调动起全身的神经,打算寻找一条中立的道路。她知道,这是最麻烦、最伤脑筋的,但是她不愿再像父亲那样逃避了。
翔子做了个深呼吸,手上的棒锉锉得越发用力了。手上越动,脑子也越清晰。
父亲不可能再独自生活了,而翔子一刻不离地照看他也是不可能的,必须找一家愿意接受父亲入住的养老院,而自己离开家去找一份工作,挣的工资寄一部分给父亲。当然,回东京生活是最理想的,但东京租房成本高,往返这里的交通费也贵,所以不大可能。和贤介的关系到底会怎么样还不清楚,因此她也不会向他伸手。翔子不会丢下父亲,不会和他断绝关系,每个月都会来探视他一次,看来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除了相信前方出口处的微弱光亮,笔直前行,找不出其他好办法。为此,必须尽量建立起一支友军,这样才能不惧怕被卷入这场麻烦,才能不惧怕旷日持久的康复之路。人在面临危机时,会不知不觉变得强大、变得坚忍,从而学到东西,得以成长。翔子不曾想到,疏于努力的自己,会在这个年龄突如其来地遭遇这样的事,但是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像荣利子那样,慌作一团,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乱撞,她没有充裕的时间这样做。她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列成一张清单,一件一件去完成。出院之前申请一份看护保险;咨询一下医学社会工作者,看看究竟能申请到多少补助;同时,向附近的不动产中介和邻居传达出售宅子以及山林的信息,以期尽快变成现金;让弟弟洋平也行动起来做点儿事情,寻找一下久无音信的哥哥和嫂子的下落;拜访菩提寺的住持,着手整理祖先牌位;至于许久未谋面的母亲,当然不指望能帮上什么忙,但还是希望能见她一面,当年对母亲的苦恼视而不见,如今有很多道歉的话想对她说,还有种种事情想和她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