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第2/4页)
接下来,卡森·麦卡勒斯的主要任务便是与疾病战斗,努力存活,不顾一切地写下去。疾病最初的几次发作是在《心是孤独的猎手》出版后不久,却未被正确诊断。这是一种急性类风湿关节炎,发作了好几次,因误诊而未引起关注,最终导致她身体左侧瘫痪。此外,她的情感生活一片混乱。她和利夫斯·麦卡勒斯先是离婚,后又复合。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她爱着的安娜玛丽·克拉拉克—施瓦岑巴赫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死在了瑞士。这对她打击很大。
安娜玛丽·克拉拉克—施瓦岑巴赫去世时刚刚三十四岁。卡森二十五岁。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过了一半的人生。但她朦胧地感觉到,安娜玛丽的死亡以悲剧的方式为她的青春烙下了结束的印记。随后,利夫斯·麦卡勒斯去了战场。她成了一个战争新娘,不断地给利夫斯写信,等候回音——他在信里讲述自己在法国的见闻,以及对这个国度的爱。一直以来,卡森都爱喝酒精饮料,尤其是热樱桃茶,里面的樱桃往往比茶更多。这逐渐导致其健康的恶化,显示出她的一种自我毁灭的倾向。
一九四五年,卡森·麦卡勒斯决定在三月十五日完成新小说《婚礼的成员》的手稿。于是,她回到了前一年夏天拜访过的耶多艺区——位于萨拉托加温泉市的作家之家。她做事有恒心且严谨。她反复修改某些段落,把它们拿给耶多的经理伊丽莎白·艾姆斯过目。在伊丽莎白的鼓励下,她一丝不苟地工作了两个月。八月末,她把完成的手稿拿给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在夜里读后对她说:“我知道,它终于完美了。”这是一九四六年,距离这本书的出版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她感觉到自己的作品又将完成。彼时她刚刚写完《伤心咖啡馆之歌》,一部中篇小说,很久之后才和其他几篇中短篇合集出版。
《婚礼的成员》出版于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九日,献给了伊丽莎白·艾姆斯。一些评论家将它视为卡森的“代表作”。它在南方又成了人们谈论的禁区,但这一次,故事不是发生在陆军驻地。一九四四年至一九四五年的几个月里(除了结尾之外,故事集中发生在一九四四年八月末),一位少女诉说着她生活的痛苦、她的孤独。她强烈地宣告想要“参与”某事的疯狂欲望,特别是她哥哥贾维斯与嘉尼丝的婚礼。在美国,“婚礼的成员”几乎成为一个流行语,用来指那些热切希望“归属”于某个群体、某个团体的人。弗兰西丝·洁丝敏·亚当斯,她自称“弗兰淇”或“弗·洁丝敏”,显然是《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米克·凯利的姐妹。她也是卡森的姐妹,一个长得太快的少女——“这个夏天她长得这么高,简直成了一个大怪物。她的双肩很窄,两腿太长”。青少年们能够从她身上看见自己,看见自己对身体的窘迫,对身体发育的害怕,担心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们将不可避免地成为大人。和卡森本人一样,弗兰淇表达了抗拒:“我希望我是别人,反正不是我自己。”她对雪和寒冷的幻想与卡森童年时期一样。弗兰淇有两个对话者,一个是黑人女佣贝丽尼斯·赛蒂·布朗,另一个是弗兰淇的表弟约翰·亨利·韦斯特,这个六岁小男孩总是惹恼她,可她却不自觉地爱着他。这份三角关系不是她所渴望的。她想与她的哥哥、哥哥的未婚妻再创造一段关系。这个奇怪的状况在同样奇怪的几天后被揭露。婚礼开始了。十三岁的弗·洁丝敏用回了自己的本名,弗兰西丝。到这里,麦卡勒斯已经能够创作出一部简练、诗意、哀而不伤的小说了。音乐在这部小说中的分量不如《心是孤独的猎手》,但像往常一样,音乐依然在麦卡勒斯的作品中组织着话语。如果说,弗兰淇的角色更接近《心是孤独的猎手》而非《金色眼睛的映像》,这部小说的叙事则与《金色眼睛的映像》有着相同的厚度和力度。
许多评论家认为《婚礼的成员》是卡森·麦卡勒斯绝对的代表作,远远领先于她的其他作品,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从中发现了更明显的自传性。当然,这篇小说的自传性是卡森作品中最清晰的,是对青春期作为人生关键时刻的戏剧化肯定。卡森·麦卡勒斯认为,青春期中的人们处于一种以后不可能再达到的清醒状态。这当然是值得商榷的。与卡森的另外三部小说及其他作品相比,《婚礼的成员》运用了减少作品力度的方法。在《婚礼的成员》里,人们会错误地相信这是一个“关于青春期危机的故事”,成功地找回了“从童年迈入青春期的那个难以捉摸的时刻”,就像《时代》杂志上写的那样。在《金色眼睛的映像》以及后来的《没有指针的钟》里,不适感直接针对读者,迫使他们认为虚构对他们自身的叙述与对作者、对书中人物的叙述一样多。
我们看到,评论家在谈论《婚礼的成员》时要和缓许多。有些评论家相当赞赏它,并因此将麦卡勒斯视为一位“独特的作家”,一位“推荐作家”。几个月后,这本书却在英国遇冷。人们批评卡森缺乏敏感性,“用福克纳最差的水平写了一篇尴尬、浮夸的小说”——将她与福克纳相比总归是一种褒奖,想到这里,她多少能获得一些安慰。在美国,极富声望的埃德蒙·威尔逊刊发在《纽约客》上的批评最为严苛,但也比英国的那些评论更加高明。他审慎地评价,卡森·麦卡勒斯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心思十分敏锐,但“似乎不擅长将自己的才能运用于真正的戏剧性主题。她最新的小说《婚礼的成员》是戏剧性的,但相当不真实”。威尔逊谨慎地总结道:“我希望我面对这本书时没有表现出愚蠢,因为这本书让我恍惚有种上当的感觉。”威尔逊不可能愚蠢。但他或许有些过于传统,稍稍有些大意,因为,只需认真阅读文本就能发现,他那些用来佐证自己观点的评价其实是错的。卡森·麦卡勒斯对威尔逊抱有极大的敬意,这一负面评论使她无法平静。她因此发誓,永远不看别人针对她作品所写的东西。显然,她没有信守诺言。
就在这部小说出版之后,她认识了田纳西·威廉斯,一直到她去世,他都是她最亲密的伙伴,坚定不移地捍卫她,抵挡那些关于她的陈词滥调——“繁琐”“具侵略性”“不够自主”“对任何接近她的人来说都是负担”。一九七五年,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写了一部关于卡森的传记,名为《孤独的猎手》,威廉斯为它撰写了前言。他有一段文字被卡森·麦卡勒斯的妹妹玛格丽塔·史密斯引用在《抵押出去的心》的序言中,这段文字详细地叙述了他与卡森·麦卡勒斯的相识:“这位终于被我发现的新朋友,她似乎也有趣地、神奇地游离于我们这个世界,如同黑夜本身。”这两位作家都被视为“可怕的孩子”“在自恋中不可自拔”,可他们却每天都在同一张桌子上一起工作。威廉斯认为卡森应该将《婚礼的成员》改编成戏剧。由于她没有他那样的戏剧写作经验,他便给她提了很多建议,以便她能写好这部戏。但她很快就不再来了,因为她和利夫斯复婚了,利夫斯想让她见识一下法国。于是,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他们待在巴黎。战后,人们为了忘掉悲伤,常常聚会庆祝。卡森和利夫斯总是在狂欢,很少睡觉。利夫斯参与了解放法国的诺曼底登陆,以英雄的身份出了名。卡森则被视为一位年轻的文学奇才而受人崇拜,《心是孤独的猎手》和《金色眼睛的映像》都被译成了法语。利夫斯对所有愿意倾听的人说,来到欧洲对他意味着重生。然而,他们违背了复婚时彼此许下的节制饮酒的承诺,他们喝得更多了,每天都喝,甚至每人每天都要喝掉一瓶白兰地。一九四七年春天,卡森刚满三十岁,她还不知道,这是她作为一个仅仅身体虚弱而已的年轻女子所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此时的她并没有真的患上不可治愈的疾病。然而,几个月后,每个遇到她的人看到的都是一个残疾了的她——夏天,她突然发病,导致身体左半边瘫痪。尽管如此,她依然决定留在法国,立刻开始撰写新书。然而到了十一月,她再次生病住院。利夫斯和她于十二月一日回到美国,发誓永不再去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