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失所的人(第3/6页)
她把车停在甘蔗地边上,她们下了车。年轻的黑人萨尔克正把大车往青贮切割机上套,而古扎克先生正把青贮切割机接上拖拉机。他先干完手上的活,把碍事的黑人男孩推开,自己把大车套上了切割机,怒气冲冲地打手势要锤子和螺丝起子。他的手脚太利落,别人帮不上忙。黑人让他不耐烦。
上个星期吃午饭的时候,他正好碰见萨尔克拿着麻袋偷偷钻进关小火鸡的鸡棚。他看到萨尔克从空地上抓了一只大到能烤了吃的火鸡,塞进麻袋,把麻袋藏在外套底下。他跟着萨尔克走到谷仓,把他扑倒,拖到麦克英特尔太太的后门,在她跟前把刚刚发生的一切演示了一遍,而黑人在旁边咕哝着抱怨说,如果他偷了火鸡,万能的主就赐他一死,他只不过把鸡抓出来,往它头上涂黑鞋油,因为它脾气暴躁。他在耶稣面前发誓说,如果有半句假话,万能的上帝就赐他一死。麦克英特尔让他把火鸡放回去,然后花了很长时间和波兰人解释说所有的黑人都偷东西。她最后不得不把鲁道夫叫来,和他说英语,再让他用波兰语向他父亲转述,古扎克先生走的时候一脸震惊和失望。
肖特利太太站在旁边,巴望着青贮切割机出点问题,但是一切正常。古扎克先生的身手迅速准确。他像只猴子似的跳上拖拉机,把巨大的橙色切割机拖进田里;不出一会儿,绿色的青贮就从管子里喷入大车。他沿着一排排甘蔗颠簸前进,直到消失不见,机器的轰鸣声也渐渐远去。
麦克英特尔太太高兴地松了口气。“终于,”她说,“我有了一个可靠的人。这么多年来我都被一群废物扰得团团转。废物啊。没用的白人渣滓,还有黑人。”她嘀咕着。“他们已经把我榨干了。在你们之前,我雇过瑞菲尔德家、考林斯家、杰瑞尔家、博金家、品金家、赫瑞家,天知道还有哪家,没有一家走的时候不从我这儿顺手牵羊的。一家都没有!”
肖特利太太镇静地听着,因为她明白,如果肖特利太太把她也看成渣滓的话,她们就不会在一起讨论渣滓了。她们都不喜欢渣滓。麦克英特尔太太继续长篇大论,肖特利太太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了。“我管理这个地方整整三十年,”她紧锁着眉头眺望田野,“常常差点就撑不过去。别人都觉得我有钱。我得缴税,交保险,付维修费,买饲料。”她振作起来,挺起胸膛,小小的手抱住胳膊肘。“自从法官死后,”她说,“我差点入不敷出,他们走的时候还个个顺手牵羊。黑人不走——他们待在这儿偷。黑人觉得有钱人他都能偷,白人渣滓觉得有钱人都雇得起他们这样不中用的货色。我有的只不过是脚下的泥土!”
肖特利太太心想,人来人走还不是你说了算,不过她并不总是把心里话说出来。她站在一旁,等麦克英特尔太太把话说完,但是这次的结束语和往常不一样。“不过我终于得救了!”麦克英特尔太太说。“一人受苦,他人获益。那个人,”她指着难民消失的地方,“——他得干活!他想干活!”她转向肖特利太太,皱巴巴的脸容光焕发。“那个人是我的救世主!”她说。
肖特利太太直直看着前方,视线仿佛穿透了甘蔗地和山丘,刺向另外一边。“我怀疑救世主是恶魔派来的。”她慢吞吞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麦克英特尔太太严厉地看着她。
肖特利太太摇摇头,不再说话。事实上她没什么可说的,因为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之前从没仔细思忖过恶魔,因为觉得宗教从本质上来说,是那些没脑子的人用来驱邪的。而对她这样的聪明人来说,宗教不过是一种唱唱圣歌的社交活动;要是仔细想过,她会把恶魔当成首领,把上帝想成拥趸。难民们的到来,让她不得不把很多事情重新想一想。
“我知道史莱吉韦格对安妮·莫德说了什么,”她说,而麦克英特尔太太谨慎得没有发问,却俯身折断一根檫树的嫩枝嚼了起来,于是她用一种欲言又止的口吻继续说,“他们四个人一个月拿七十块,待不长的。”
“给他加点工钱也值,”麦克英特尔太太说,“他给我省了钱。”
这就差不多是在说强西从来没替她省过钱。强西早晨四点就起床给她的奶牛挤奶,不畏严寒酷暑,而且坚持了两年。他们是跟随她时间最长的人。他们得到的感恩却是她暗示说他们从没为她省过钱。
“肖特利先生今天好点了吗?”麦克英特尔太太问。
肖特利太太觉得她差不多该问起这件事了。肖特利先生已经生病卧床两天。古扎克先生除了自己的活之外,还接手了挤奶的活。“没有,”她说,“医生说他操劳过度。”
“要是肖特利先生操劳过度,”麦克英特尔太太说,“那他一定还兼了其他私活。”她几乎眯着眼睛看着肖特利太太,像是在打量牛奶罐头的罐底。
肖特利太太一言不发,但是她心中的疑虑如同黑暗的雷云。事实上肖特利先生确实在偷偷干私活,但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麦克英特尔太太管不着。肖特利先生制作威士忌。他在这地方最偏僻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作坊,当然是在麦克英特尔太太的土地上,但是麦克英特尔太太只是名义上拥有那块地,并没有开垦,那是一块与任何人无关的荒地。肖特利先生不怕干活。他早晨四点起床挤牛奶,中午应该休息的时候,他便去料理作坊。不是每个男人都能这么干活的。黑人知道他的作坊,但是他也知道他们的,所以彼此相安无事。不过这个地方现在有外国人了,这些人全知全觉却不通人情,来自战火不断的国家,宗教也没有经历革新——这样的人,你时刻都得提防。她觉得应该有针对他们的法律。他们没理由不能继续待在那儿,取代那些死于战争和屠杀的人。
“还有,”她突然说,“史莱吉韦格说,他爸爸一有钱就要买辆二手车,一旦他有车了,他们就会离开你。”
“我付给他的钱他存不下来,”麦克英特尔太太说,“我不担心这个。当然,”她说,“如果肖特利先生不能干活,我就得让古扎克先生一直挤奶,那就得多付他些钱了。他倒是不抽烟。”这已经是她一周里第五次指出这点了。
“没有人干活比强西努力,”肖特利太太强调说,“没有人挤奶比他熟练,没有人比他更像基督徒。”她抱着胳膊,目光探向远方。又响起拖拉机和青贮切割机的轰鸣声,古扎克先生从那排甘蔗的另一头绕了一圈回来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她嘀咕着。她思忖着要是那个波兰人发现了强西的作坊,是不是能认得出来。那些人麻烦就麻烦在,你说不准他们知道些什么。古扎克先生一笑,欧洲就出现在肖特利太太的想象中,神秘、邪恶,根本就是恶魔的试验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