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失所的人(第5/6页)
神父的来访愈发激怒她。上次他来的时候,到处拾羽毛。他找到两根孔雀羽毛、四五根火鸡羽毛、一根棕色母鸡的羽毛,像捧着束花似的带走了。这种愚蠢的举动完全没有骗过肖特利太太。他就在这儿:把游荡的外国人带到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引起纠纷,驱赶黑人,在正义之士里安插巴比伦大荡妇!不管他什么时候来,她都藏在暗处监视他,直到他离开。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产生了幻觉。肖特利先生膝盖疼,于是她去替他赶牛,她抱着胳膊慢慢穿过牧场,注视着远处低低的云层,像一排排白色的鱼被冲刷到浩瀚的蓝色沙滩上。走完一个斜坡后她停了停,筋疲力尽地喘着气,因为她太重了,而且也不复年轻。不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小孩的拳头似的,在她的胸口一紧一松,这种感觉出现时,她的思绪一下子停滞了,就像一具巨大的躯壳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但是她腿脚抖也不抖地爬上了斜坡,站在坡顶,颇为自得。她正看着的时候,天空突然像舞台帷幕一样从两边合上,一个巨大的身影站立在她面前。像晌午的太阳般泛着白金色的光芒。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但是周围飞快转动着火轮,火轮里有凶狠的黑眼睛。她无法判断这个身影是要向前还是向后,因为它光芒万丈。为了看清楚,她闭上眼睛,它变成了血红色,轮子变成了白色。一个非常洪亮的声音说出了那个词:“预言!”
她站在那儿,稍稍蹒跚,却站得笔直,她紧闭双眼,握住拳头,遮阳草帽低低地压在额头上。“邪恶民族的子孙将被屠杀,”她大声说,“腿安在原本胳膊的位置,脚对着脸,耳朵长在手掌里。谁还是完整的?谁还是完整的?谁?”
她立刻睁开眼睛。天空里布满白色的鱼,被看不见的浪头懒懒地托住,远处被淹没的片片阳光不时闪现,像是正被冲刷到彼岸。她木然地把一只脚踏在另一只前面,直到穿过牧场,来到场院。她晕头转向地走过谷仓,没有和肖特利先生说话。她继续沿路往前走,直到看到神父的车停在麦克英特尔太太的屋前。“又来了。”她嘀咕着,“来搞破坏。”
麦克英特尔太太和神父在院子里散步。为了不和他们迎面撞上,她左转钻进了饲料屋,这是一个单间的棚屋,一边堆着装饲料的印花麻袋。一个角落里散落着牡蛎壳,墙上贴着几张脏兮兮的旧日历,上面印着牛饲料和各种专利药的广告。有一张画上印着一个穿礼服留胡子的绅士,他握着瓶子,脚下有一行字:“这个神奇的发现治好了我的便秘。”肖特利太太一直感觉和这个男人很亲近,他像是她熟识的一位大人物,但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神父危险的存在。她站在两块木板的缝隙后面向外张望,看到神父和麦克英特尔太太正漫步走向饲料屋旁边的火鸡孵化棚。
“啊!”他们走近孵化棚的时候神父说,“看那些小鸡仔!”他俯身透过铁丝网眯眼往里看。
肖特利太太撇撇嘴。
“你觉得古扎克一家会离开我吗?”麦克英特尔太太问,“你觉得他们会去芝加哥或其他类似的地方吗?”
“他们现在干吗要这么做?”神父用手指逗弄着一只火鸡,大鼻子靠在铁丝网上。
“为了钱。”麦克英特尔太太说。
“啊,那就多给他们一点钱。”他漠不关心地说,“他们也得过日子啊。”
“我也是啊。”麦克英特尔太太嘀咕,“这样的话,我就得撵走其他人。”
“肖特利一家干得还满意吗?”他问,他对火鸡的兴趣明显更大。
“上个月我有五次发现肖特利先生在谷仓里抽烟,”麦克英特尔太太说,“五次。”
“那黑人怎么样?”
“他们撒谎、偷东西,整天都得看着他们。”她说。
“啧啧。”他说,“你打算让谁离开呢?”
“我打算明天通知肖特利先生,让他在一个月内离开。”麦克英特尔太太说。
神父正忙着把手指伸进铁丝网里,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肖特利太太一屁股坐在一袋敞口的产卵鸡饲料上,周围扬起一片饲料粉末。她发现自己正直直盯着对面的墙,日历上的绅士握着神奇的发现,但她却视而不见。她看着前方,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接着她起身跑回了家,脸红得像爆发的火山。
她打开所有的抽屉,从床底下拖出盒子和破旧的行李箱。她不停地把抽屉里的东西统统倒进盒子,都顾不上摘下头上的遮阳帽。她让两个女儿也跟着一起干。肖特利先生进来的时候,她看都不看他,只是用一只胳膊继续打包,一只胳膊指着他说:“把车开到后门,你不想等着被撵走吧。”
肖特利先生这辈子都没有质疑过她的无所不知。他用半秒钟思索了整件事情,便沉着脸退出门去,把车开到了后门。
他们把两个铁床绑上车顶,床里面塞着两把摇椅,又在摇椅间卷了两张床垫。顶上绑了一箱鸡。车里装满旧的行李箱和盒子,留了一小块地方给安妮·莫德和萨拉·梅。他们从下午一直干到半夜,肖特利太太决心已定,他们要在凌晨四点前离开这里,并且认定肖特利先生不应该再在这儿调试挤奶机。她一直在干活,脸色飞快地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
黎明之前下起毛毛细雨,他们准备上路。一家人挤进车里,蜷在盒子、包袱和一捆捆铺盖中间。方方正正的黑色汽车启动时发出比平常更响的咯吱声,像是在抗议负重。后座上,两个瘦高的金发女孩坐在一叠盒子上,一只比格猎犬和一只带了两只猫仔的猫藏在毯子底下。车子像一辆超载又漏水的方舟,慢慢离开他们的棚屋,经过麦克英特尔太太的白房子,她正在沉沉的睡梦中——根本不知道今天早晨肖特利先生不会帮她的奶牛挤奶了——经过山顶上波兰人的棚屋,沿路往下向大门驶去,两个黑人正一前一后地走去帮忙挤奶。他们直直望着这辆车和车里的人,但即便昏黄的车灯照亮了他们的脸,他们也礼貌地表现得什么都没看到,或者不管怎么说,觉得眼前看到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超载的车或许只是昏暗的清晨飘过的一团迷雾。他们继续匀速前进,没有回望。
空中升起一轮暗黄色的太阳,天空和公路一样平滑灰暗。崎岖不平、杂草丛生的田野往公路两边延伸出去。“我们去哪儿?”肖特利先生第一次发问。
肖特利太太坐着,一只脚搁在包袱上,膝盖抵着肚子。肖特利先生的胳膊肘几乎戳到她的鼻子底下,萨拉·梅光着的左脚支到前座,碰到她的耳朵。
“我们去哪儿?”肖特利先生又问了一遍,她依然没有回答,于是他转过头来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