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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你谈谈。”她招呼他到林子边的树荫里来。他脱下帽子,笑着跟在她身后,但是当她转身面对他的时候,他的笑容消失了。她的眉毛像蜘蛛脚一样又细又凶,不祥地纠在一起,深深的竖形凹槽从红色的刘海底下一直插到鼻梁。她从口袋里掏出折起来的照片,默默地交到他手上。接着她后退一步说:“古扎克先生,你要把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弄到这儿来,嫁给一个肮脏的偷东西的白痴黑鬼!你真是一个禽兽!”
他接过照片,笑容又慢慢回到脸上。“这是我的表妹,”他说,“她那会儿十二岁。第一次领圣餐。现在十六岁了。”
禽兽!她对自己说,她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他被帽子护着的额头和脑袋还是白色的,脸的其他部分都晒红了,覆盖着密密匝匝的黄色汗毛。他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像是两颗闪亮的铆钉,眼镜靠近鼻梁的位置用捆干草的铁丝修补过。他的整张脸仿佛是由好几张脸拼起来的。“古扎克先生,”她起初说得很慢,接着越说越快,直到气喘吁吁地停顿在一个词语中间,“那个黑人不能娶一个欧洲来的白人老婆。你不能和黑人这么说话。你会刺激他,而且这是不可能的。或许在波兰可能,但是在这儿不可能,你得住手。这太蠢了。那个黑人没有脑子,你会刺激……”
“我表妹在集中营里待了三年。”他说。
“你的表妹,”她肯定地说,“不能过来和我的黑人结婚。”
“她十六岁,”他说,“在波兰。妈妈死了,爸爸死了。她在集中营里等着。等了三年。”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翻来翻去,又找出另外一张照片,还是这个女孩,年长了几岁,穿着不像样的深色衣服。她靠在一面墙上,身边站着一个看上去没有牙齿的矮个儿女人。“她的妈妈。”他指着那个女人说,“她两年前死在集中营里了。”
“古扎克先生,”麦克英特尔太太把照片推回他手里,“我不想让我的黑人不高兴。这儿不能没有黑人。我可以没有你,但是不能没有黑人,如果你再对萨尔克提起这个女孩,你就不用再替我干活了。你明白吗?”
他一头雾水,仿佛要把头脑里所有的词语都拼在一起想个明白。
麦克英特尔太太想起肖特利太太的话:“他什么都明白,只是假装不懂,这样就能肆意妄为。”她的脸上又浮现出起初的震怒。“我不明白一个自称是基督徒的人,”她说,“会把一个无辜的可怜女孩带到这儿来,嫁给那样一个玩意儿。我不明白啊。不明白!”她摇摇头,蓝眼睛痛苦地望着远方。
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像是累了似的垂下胳膊。“她不在乎是不是黑人,”他说,“她在集中营里待了三年。”
麦克英特尔太太感到膝盖一软。“古扎克先生,”她说,“我不想再和你讨论这件事情了。如果再这样,你就得自己滚蛋了。你明白了吗?”
那张拼凑起来的脸没有说话。她感到他压根儿没有看她。“这是我的地盘,”她说,“我决定去留。”
“没错。”他重新戴上帽子。
“世界上的苦痛与我无关。”她想了想说。
“没错。”他说。
“你有一份好工作。你能待在这儿应该感恩,”她补充说,“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感恩。”
“没错。”他稍稍耸耸肩,回到拖拉机里。
她看着他爬上拖拉机,发动机器开回玉米地里。他开过她身边,转了个弯,她爬上坡顶,抱着胳膊站着,严肃地眺望着田野。“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她咕哝着,“不管是从波兰来的,还是从田纳西来的。我对付得了赫瑞家、瑞菲尔德家、肖特利家,我也能对付古扎克家。”她眯起眼睛,视线聚焦在拖拉机上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像是正通过瞄准镜盯着他。她一辈子都在和世界容不下的人斗争,现在她要对付一个波兰人。“你和其他人都是一路货色,”她说,“——不过是聪明、节俭、有干劲罢了,但我也一样。这是我的地盘。”她站在那儿,黑帽黑衫的矮小身影,一张苍老的天使般的脸庞,她抱着胳膊,像是没有什么能难得住她。但是她的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已经受了内在的打击。她睁开眼睛把整片田野尽收眼底,在她宽阔的视野中,拖拉机还不如一只蚱蜢大。
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微风吹来,山坡两边的玉米晃动着掀起巨浪。庞大的青贮切割机单调地咆哮着,源源不断地把切碎的青贮粉末喷进大车。夜幕降临前,难民应该已经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两座山丘的两边只剩下残茬,中间的墓地像小岛一样升起,法官正微笑着躺在他被亵渎的墓碑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