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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贝特西是一个从来不跟别人讲心里话的人,”卡罗琳轻声说道,“那是她古怪的一个方面。”

“晚饭好了。”贝特西用她那最甜蜜、最信赖别人的口吻说。现在回过头来看,这种口吻似乎是非常真诚的。

晚饭时,关于班布里奇的谈话继续下去,令人奇怪的是,那场由卡罗琳主导的谈话似乎是非常病态的。“贝西·帕拉吉特又生了一个先天愚笨的孩子,”卡罗琳大声说道,她并不是幸灾乐祸,但还是带着相当的热情,“糟糕的是,这孩子健康极了,可怜的贝西只能下半辈子自己带他了。可怜的人儿。当然啦,她能把他放在州福利院里,但是,她真是不忍心让她的小儿子活活饿死,州府吏员就是这么干的,他们让孩子饿死。埃尔玛·皮尔逊也生了个先天愚笨的孩子,幸好孩子死了。还记得那卜拉希家的姑娘吗,贝特西,就是右手臂萎缩的那个?”她转身对着科弗利,解释道:“她的右手臂萎缩,还没到你的胳膊肘,在手臂头上长着那小极了的手。啊,她还学弹钢琴。妙不妙?我是说,她当然只能用这极小的手弹奏和弦,用左手弹奏其他部分的音乐。她的左手是正常的。她学弹奏钢琴,什么都学,直到她父亲掉进棉纺厂的电梯竖井里,摔断了双腿,她才没再去上钢琴课。”科弗利在心中纳闷,难道这不是病态吗,或者说,难道在佐治亚生活就是这样的吗?

卡罗琳待了三天。如果人们忘记她在晚饭前说的那些话,那她还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客人,只是她对于悲剧的人类经验的了解简直是永不枯竭,她在每一件东西上都留下了她口红的印记。她有一张大嘴巴,总是重重地往嘴唇上涂口红,瓷杯、玻璃杯、毛巾和餐巾上,都烙上了她的紫色口红印。烟灰缸里堆满了沾着口红痕迹的烟蒂,在厕所总是会有一张舒洁纸巾,上面沾着紫色的口红。对于科弗利来说,这并不是可以用粗心大意来解释的,在其背后隐藏着更多的含义—这是想把自己和这家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一种过时的方式,而她与这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是如此短促。紫色的口红印记似乎是想表明她是一个非常孤独的女人。在卡罗琳离开的那一天,科弗利去基地上班时,她还在睡觉。当他下班回家时,她已经走了。她在他儿子的前额上留下了她紫色口红的污迹。他的眼睛所看到之处,所有的东西上都有紫色口红印记,仿佛这是她告别的一种方式。贝特西在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卡罗琳作为礼物送给她的一盒糖果。当他走进房间里来,擦拭她脸颊上他要亲吻的地方时,她没有抬起头来。“离我远点儿,”她说,“离我远点儿……”

卡罗琳走之后,贝特西的不满情绪似乎与日俱增。一个晚上,按照科弗利无视事实的习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他在基地因为有事待得很晚,七点半才回家。贝特西坐在厨房里,在哭鼻子。“怎么回事,亲爱的?”他问道,或者说,他没有问。

“啊,我给自己冲了一杯极醇厚的茶,”贝特西哭泣道,“烤了一块热丹麦酥皮饼。我正坐下来想清闲一番,电话铃响了起来,有个女人推销杂志让我订阅,她说呀,说呀,她说完,我的茶和丹麦酥皮饼也都凉了。”

“那有什么,亲爱的,”科弗利说,“你可以再烤一次。”

“不是没事,”贝特西说,“不是没事。没有一件事是对劲的。我恨塔利弗。我恨死这地方了。我恨你。我恨潮湿的马桶座。我住在这儿唯一的理由是我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我太懒了,不想找一份活儿。我相貌太平常了,不可能再找一个男人。”

“你想出去旅游吗,亲爱的,你想让生活发生变化吗?”

“我全国都跑遍了,到处都一样。”

“啊,回来吧,亲爱的,回来吧,”他充满着极大的爱,同时又显得极度困顿地说,“我感觉我好像是走在大街上,在你的后面叫喊着你,请你回来,你却从不转过头来。我知道这大街是什么样子,我见得太多了。那是夜晚。在街角上有一个地方,在那儿你可以买到烟卷和报纸。还有文具。我可以看见你走上这条大街,我跟在你后面,喊着叫你回来吧,回来吧,但你决不转过头来。”贝特西继续哭泣着,科弗利以为他的话对她有所触动,一只手伸去搂住她的肩膀,她却猛然一扭,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嘶号道:“滚开。”这吼叫就像那刺耳而可怕的刹车声一样,听上去已经全然不符合常理了。

“但是,亲爱的。”

“你揍我,”她嘶号道,“你把你的皮带抽出来揍我,你揍我,你揍我。”

“我从来没有揍过你,亲爱的。我从来不会打任何人,除了墨菲先生,他那晚偷了我们家的垃圾桶。”

“你揍了我,你揍了我,你揍了我。”她号叫道。

“我什么时候揍你了,亲爱的,什么时候?”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我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砰然关上。他惊呆了(或者说,如果这样的事果真发生了,他会惊呆的),他犹豫了一两分钟,终于认识到(或者说,会认识到)宾克西害怕得哭了起来。他一把抓住这小孩,仿佛他就是理智、爱和动物性温情的化身似的。他将他夹在胳肢窝里,将他带到厨房里去。这似乎并不是思考问题或者做出决定的时候。他给自己做了几个汉堡包,晚餐后,对小孩讲了一个傻乎乎的太空漫游的故事,就像他每晚都要做的那样。这些故事并不比他小时候听到的会讲话的兔子的故事糟糕多少,只是那些会讲话的兔子天真得可爱。他关上灯,和小孩吻别,道了晚安,在卧室门前停了下来,问贝特西是否想吃晚饭。“离我远一点。”她说。他喝了一杯啤酒,阅读了一会儿一本过期的《生活》杂志,走到窗前,眺望大街上的华灯。

在这里(或者说,如果他正视事实的话,会在这里)存在一个没有先例的、被遗弃的痛苦悖论。小偷和谋杀者还享有他们的侠义交情,还信仰他们的先知,而他什么也没有。精神病治疗,精神病治疗,当他将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时,他想到了这个词,但是,如果他去找医生,那他通过安全审查的地位和职业都会泡汤。一个人如果和心理状态不稳定挂上钩,那塔利弗绝不会雇用他。他坚信生活摧毁性的打击终究会带来一些积极的结果,坚持这一信念的唯一方法就是相信这些特别的打击还没有来到。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给自己在沙发上收拾了一个床铺,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