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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拿点儿威士忌来,科弗利,”她说,“酒在食品储藏室里。我不敢叫她。”霍诺拉向屋子后面点一点头,那正是女佣坐着的地方。她用左手遮在嘴边,看来像是不想让她的声音从门边漏出去,然而,当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呵责声是如此尖利,准传到大厅里去了。“她喝酒。”霍诺拉发出嘶嘶的声音,眼睛滴溜溜地往厨房那儿转动着,生怕科弗利不理解她说话的意思。

科弗利非常惊讶,老姑妈竟然要喝威士忌酒。她每每在家庭聚会上喝上一点儿酒,但总是一个劲地表示罪过和自责,仿佛喝了一高杯掺水加冰块的威士忌会让她醉躺在地板上失去知觉,或者更加糟糕,让她在桌子上跳上一曲吉格舞。科弗利穿过餐厅来到食品储藏室。他发现的两样变化,也就是说房子年久失修和她对玫瑰的钟爱,在那儿同样存在着。墙壁覆盖着深色的玫瑰,桌子吱吱嘎嘎作响,桌面划着刀痕,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在一张椅子的座面上放着一根破损的椅腿和扶手。这地方简直是不可收拾,但如果正如她自己说的,她快死了,那么,她似乎就像一只蜗牛或者一只鹦鹉螺一样,在她自己房子的躯壳中爬向坟墓,将她模糊的眼神和丧失的记忆力都充分地表现在蜘蛛网和灰尘之中了。

“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吗,沃普萧先生?”这是女佣的声音。她空手坐在洗涤槽旁边的一张椅子里。

“我在找威士忌。”

“在果酱橱里。没有冰,但她不喜欢在酒里放冰块。”

那儿有许多威士忌。半箱波旁威士忌,至少还有一箱空酒瓶子,杂乱地散放在地板上。这太神秘了。难道是女佣购买的这些箱威士忌,独自在厨房里痛饮的吗?

“你给沃普萧小姐干了多久了?”科弗利问道。

“啊,我不是给她干活的,”女佣说,“我只是今天来打扫打扫。她想,如果你见到她孤独一人,你会担忧的,所以她叫我来,顺便把东西归置归置,显得好看一点儿。”

“她一直独自一人吗?”

“她独自一人,如果她想孤独一人的话。啊,有许多人想来,给她煮杯茶喝,但她不让他们来。她想独自待着。她已经什么也不吃了。她只喝酒。”

科弗利定睛仔细瞧了女佣一眼,看看她是否如霍诺拉所说是个酒鬼,她想把她的罪孽都推到那老女人身上。

“医生知道这些吗?”科弗利问道。

“医生。哈哈。她不让医生到她屋子里来。她在伤害自己。她就是这么干的。她想自杀。她知道医生会给她动手术,她怕刀。”

她说话的神气中没有半点儿怜悯,仿佛她就是刀的鼓吹者,而霍诺拉则是一个变节者。就是这么回事,他还能干什么呢?他不能再待在厨房里了,如果他待的时间太长,她会起疑心的。他回去用女佣的谎言和空威士忌酒瓶指责她,是不可思议的。她会断然否认一切,而且会被深深地伤害,因为这样他就粗暴地破坏了维系他们关系的古老的游戏规则了。

他穿过食品储藏室和餐厅走回去,那死亡一般的失修作为一个简单的事实提醒了他,让他明白她似乎一直在勇敢地面对着这一简单的事实。他记得他曾经背着一麻袋黑蛤蜊在卡斯卡达的海滩上行走。大海的咆哮听上去像什么?大部分时候像狮子的吼叫,像天定的命运,像最后的一手牌,一张张A就像墓碑一样硕大。大海吼道:轰隆隆。他所有这些关于变形的虔诚的自省是为了什么呢?他想,他在海滩上看到一种生命形式蜕变到另一种生命形式。海草死亡,干枯,像一只燕子一样随风飘扬,而那一脸愤懑的游客将用他手中拿着的漂流木做一盏台灯的底座。昨夜涨潮时留下的海岸线由孔雀石和紫水晶标示了出来,海滩上划出的纹路和天空中的云彩图案一个样。人仿佛就站在蜕变的节骨眼上,这儿就是分界线。这儿,随着浪涛的逝去,便是一种生命和另一种生命的分界线。然而,当他的时日将尽,这种认识会让他不去尖声苦苦哀求宽恕么?

“谢谢你,亲爱的。”她焦渴地喝威士忌,眼睛眯成一条缝瞧着他。“她喝得醉醺醺的了吗?”

“在我看来没有。”科弗利说。

“她装着样子。我希望你答应我三件事,科弗利。”

“是的。”

“我希望你答应我,要是我失去知觉,你不会把我送到医院去。我想死在这房子里。”

“我答应。”

“我希望你答应我,当我去了,别因我而忧愁。我的人生完了,我知道。我已经做了我应该做的一切,还有许多我并不应该做的我也做了。当然啦,一切都会被没收,但是,约翰逊先生要到一月份才会没收我的财产。我请了一些很好的人来这儿吃圣诞节宴席,我希望你在这儿欢迎他们。麦琪将负责做菜。答应我。”

“我答应。”

“然后,我希望你答应我,答应我……哦,还有些别的事,”她说,“但我不记得了。现在,我想我要躺一会儿了。”

“需要我的帮助吗?”

“是的。你把我抬到沙发上去,在那儿你可以给我读点儿什么。这些日子我喜欢听别人给我读点儿什么。啊,还记得当你病了的时候,我读书给你听吗?我总是给你读《大卫·科波菲尔》,我们两人都哭了,哭得我读不下去。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哭吗,科弗利,你和我?”

这充溢了感情的回忆使她的嗓音变得年轻,仿佛让她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一刹那间听上去又像是一个姑娘在说话了。他帮她离开那椅子,扶着她到那用马鬃填塞的古老的沙发上。她躺下,让他给她盖上一条地毯。“我的书在桌上,”她说,“我正在重读《基度山伯爵》。第二十二章。”当他把她在沙发上安置好以后,他找到她的书,开始朗读。

他对于她朗读的记忆不是一种形象,而是一种感觉。他已经不记得她坐在他的床边所流的眼泪,但是他真切地记得当她走开时她所留下的那种令人困惑的激烈的感情。现在,他不安地朗读着,他在心中纳闷为什么。当他是一个生病的孩子时,她读书给他听;而现在当她快要死去时,他给她读书。这种轮回太明显不过了,但是,为什么他却感觉,即使她完全无助地瘫躺在沙发里,她仍然拥有能让他陷于深渊的魔力呢?他从她那儿得到无尽的慷慨和慈爱,但他为什么做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却还要带着不安的心情呢?他喜欢这本书,他爱这年迈的女人,世界上没有一间房间他是这么熟悉的了。那么,为什么他却感觉他无辜地跨进了一个陷阱,这陷阱牵涉一个骗人的女佣、一箱威士忌和一本旧书。当读到一半时,她睡着了,他便停了下来。不久,女佣来到门前,戴着一顶黑帽子,在制服外套着一件黑外套。“我必须走了,”她轻声地说道,“我必须给家里做晚饭了。”科弗利点点头,聆听着她的脚步声走到屋后面,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