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中寻求解脱与救赎的人(第2/3页)
但是,意外降临的绝症病痛转眼就打破了他精心营造的平衡,逐步将他逼入了绝境。令他绝望的不只是病痛本身带来的困扰与恐惧,更主要的还是周遭的冷漠,以及随之而来的观念颠覆——他意识到自己过往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周围的一切都是虚伪的,“他就这样孤苦伶仃地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上,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也没有一个人可怜他”。
托尔斯泰为何要以如此细致的笔墨去描写伊凡·伊利奇病中那复杂痛苦的心理活动?是为了呈现病痛与对死亡的恐惧如何毁掉一个“轻松、愉快和体面”的人吗?他想传达给读者的应该是,像伊凡·伊利奇这样一个平庸的正常人在痛苦与绝望中开始的追问!开始追问,一个人才会有觉悟的可能,才会有自我救赎的可能,尤其是获得精神上的“重生”的可能。是,他确实不懂得什么是爱,既没有真正爱过谁,也没被谁真正爱过,可是在来到生命的终点之前,他开始追问了,并因此醒悟了,否定了自己曾信奉的一切,接受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对头”这个事实,他不再怨恨,也不再恐惧,他希望被原谅,并原谅了所有人——哪怕是那些正等着他死掉好腾出位置的人,因此他解脱了,“任何恐惧都没有,因为死也没有。取代死的是一片光明。‘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突然说出声来。‘多么快乐啊!’”
而这,又有多少人真能理解呢?托尔斯泰是个很怕死的人,尽管他也喜欢以各种方式去不断思考探讨死亡的问题。他更是个喜欢追问的人。以至于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里,他仍然被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煎熬着,在痛苦中不断地追问着。他最心爱的小女儿都劝他不要琢磨这些问题了,他却痛苦地反问:“不追问怎么行啊?!要追问!”就连伊凡·伊利奇都通过不懈地追问在临终时获得了解脱与重生,他为什么不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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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采奏鸣曲》命运多舛。完稿之后,它是以手抄本和油印本来传播的。但没多久就引起了检查机关的注意,禁止它正式出版。虽然后来托尔斯泰夫人为此不得不去找沙皇亚历山大三世说情,才获准允许这篇小说在作品集里出版,但仍旧禁止出版单行本。直到1903年这个禁令才取消。被禁的主要原因,显然不只因为那个杀妻者被无罪释放的案子,还因其对婚姻、家庭、爱情、欲望的冷酷剖析与无情抨击。《克洛采奏鸣曲》,一个如此美妙的名字,却又有那么激烈残暴的内容,估计书报检查官也被它的力量所震惊了。
托尔斯泰夫人不喜欢它是可以理解的。但主要原因并不是男主人公波兹德内舍夫所标榜的非禁欲主义观念,因为类似观念她也曾有过,在现实生活中,她本来就是个重视精神生活而对肉欲有着近乎本能反感的女人。但是这种反感并没有上升到对整个社会习以为常的那种鼓励纵欲的倾向的抨击。她之所以不喜欢这个小说,主要还是因为她不能认同托尔斯泰在小说中借波兹德内舍夫之口表达出来的对于夫妻关系的那种过于残酷无情的剖析,尤其是对女人的误解、蔑视与冷漠。还有一点很关键,波兹德内舍夫的妻子与那位年轻音乐家的惺惺相惜的暧昧关系,肯定会让托尔斯泰夫人意识到,这是对她的影射。
看过小说之后,一般人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两性关系中,除了性欲满足的需要,除了开解寂寞与繁殖后代的需要之外,并没有什么爱情的位置。那么,这是托尔斯泰的想法吗?要是去对照一下那篇冗长说教的后记,倒是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如果只是看小说本身的话,谁都不能下这样的结论。因为在小说中他恰恰跟所有伟大作家一样,是并没有什么话想说的,他只关心作品本身的完美呈现,并为此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把它的效果推向极致。
托尔斯泰家的人多半都热爱音乐、会弹钢琴,尤其喜欢贝多芬的作品。不仅孩子们会弹贝多芬,心情好的时候,托尔斯泰夫妇偶尔也会来一次四手联弹贝多芬奏鸣曲。《克洛采奏鸣曲》应是他们家钢琴上经常会响起的曲子。在1887年7月3日的日记中,托尔斯泰夫人就曾写道:“多么有力的乐曲,把人间的所有情感都表现出来了!”而且,当时家中的一切都碰巧刚刚好:“我的桌子上放着玫瑰花和桂花。现在我们要进一次美妙的午餐,天气柔和、温馨,刚刚过去一场雷雨,孩子们坐在我的四周,一会儿,温存的、受大家欢迎的廖瓦契卡就要来了。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有意识地享受着生活的乐趣,我感谢上帝赐予我这样的生活。在这一切之中我找到了福祉和幸福。”
小说《克洛采奏鸣曲》跟那首同名乐曲同样有力,同样把所有情感都表现出来了,可是,在内容上、气息上以及隐含的思想观念上,它刚好是那首《克洛采奏鸣曲》的对立面。它是激烈的、愤怒的、嫉妒的、怨恨的,最后还是残忍的、血腥的。它展现了冷漠无爱的婚姻生活、对肉欲的质疑与批判,还有对因嫉妒而起的占有欲和破坏欲的鞭挞。
这篇小说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竟然让一个原本应该在法庭接受审判的杀妻犯变成了整个社会的审判者。法庭以保护个人名誉为由宣判他无罪释放,他却来宣判整个社会在两性关系上的有罪。波兹德内舍夫真的认为自己无罪吗?显然不是。否则的话他就不会这样急迫地对别人叙述自己所做的一切了。他这个无爱之人,因怀疑和嫉妒而杀死了妻子——他看到什么?只不过是她在音乐中重新焕发了生命力,并因此而变美了,而这恰恰是他所没有的。导致他最终冲动杀妻的,并非只有嫉妒,还有道德依据——就是托尔斯泰在小说开篇处引用的《新约·马太福音》里的那段话:“只是我告诉你们,凡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而法庭上的最终判决表明,法官们的认定跟他是一致的,尽管没有明确的事实,但她“犯奸淫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波兹德内舍夫被迫去看了她咽气前最后一眼时,心里想的却是,“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美,有的只是使我感到厌恶的东西”。作为道德审判者,当时他甚至以为她会忏悔。但最后想忏悔的,却是他自己。因为在看到她变成尸体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剥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命,而且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托尔斯泰为了回应读者来信,专门写了篇《〈克洛采奏鸣曲〉后记》。在这里,小说艺术家的托尔斯泰让位给了道德家和禁欲主义者托尔斯泰,他简直就像是把波兹德内舍夫的言论整理在一起重新发布。但这一切也确实就是他晚年所关注和思考的。托尔斯泰夫人在1887年的一篇日记中曾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