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中寻求解脱与救赎的人(第3/3页)
“我在抄写廖瓦契卡的文稿《论生与死》,他指给我的却完全是另一种幸福。当我还年轻时,当我还未出嫁时,——我记得我曾一心一意地追求过那种幸福,那就是放弃一切物质享乐,为别人而生,甚至还向往过禁欲主义。但命运使我有了家庭——我为这个家而生活着,然而突然间我现在必须意识到这不是我应该过的那种生活。难道我什么时候能够想通,接受这种观点吗?”
她为何如此反问?因为在她的经验里,托尔斯泰恰恰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禁欲主义者,她有时甚至会认为他对她只有肉欲而没有真正的爱。托尔斯泰会认同她的这种判断吗?也许他会认同,作为那个道德家和禁欲主义者来认同。而作为作家,他同样也会认同肉欲的存在,正如认同生命力之美的存在。
配合这个小说,假如你去听一下贝多芬的那首同名曲子,就不难发现,那首曲子里隐含着某种忧伤的调子。小提琴与钢琴的相互配合,表面上看是非常和谐的,彼此呼应的,可是,不管在一首曲子里它们配合得如何完美,它们对于彼此来说仍旧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乐器,它们的语言是不同的,有种本质上的疏离状态,只不过是在彼此配合着自说自话。因此,在美妙的《克洛采奏鸣曲》的背景音乐下,波兹德内舍夫杀死了妻子,而在另外一种意义上,对托尔斯泰而言,他跟托尔斯泰夫人也是在现实生活中一次又一次地“合作”杀死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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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里的家庭生活看起来是美好的,正像托尔斯泰夫妇的婚后生活初期那样。叶甫根尼·伊尔捷涅夫跟托尔斯泰一样,也是从败家老爸那里继承了让人悲观尴尬的家业,其中多的是不良资产和债务。他也跟托尔斯泰一样,在婚前曾跟庄园里的农妇有染。托尔斯泰在婚前曾把日记拿给未婚妻看,让她知道了自己这段经历,让她痛苦之极。这篇小说的风格跟前面那两篇是完全不同的。尽管是悲剧,但整体行文所营造出的气氛,却是田园气息十足的,有着某种清澈纯朴的味道。这一点是很出人意料的,也正是托尔斯泰的高明之处。
从叶甫根尼·伊尔捷涅夫经人搭线认识斯捷潘妮达,直到最后他开枪自杀(或射死了她),读者会发现,无论如何,这两个结局都不像是前面的逻辑能推导出来的。整个过程,就像在俄罗斯的乡村原野上,有树林,有草场,有湖泊,有庄稼,有健壮漂亮的姑娘,有纵马奔驰的老爷,还有懒洋洋的庄稼汉……魔鬼在哪里?是在那个专门给老爷牵线找姑娘的老头眼里,还是在那个好像跟任何男人都可以搞一搞的斯捷潘妮达体内——因为“她身体健壮、精力充沛、脸颊红润,神情快活”,还能歌善舞?没错,她好像跟谁都可以,但她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完全了无挂碍,就算是全世界都厌恶她、抛弃她、诅咒她,她还是照样会继续自得其乐地过自己的日子。魔鬼似乎只能在叶甫根尼·伊尔捷涅夫的内心深处。因此在托尔斯泰写的第一个结尾中,这位叶甫根尼开枪自杀了,以此来消灭或彻底摆脱寄居他体内的魔鬼。
其实,魔鬼不只是他心底的肉欲。那股藏在他的身体里他却经常无法加以控制的力量,那种让身份地位、家庭责任、道德廉耻以及爱情统统失效的力量中,还有斯捷潘妮达那种原始的生命力所产生的诱惑力。他不仅为之背叛了自己那温情善良的妻子,还一次又一次地无法克制地走向那个斯捷潘妮达身边,尽管他总是会后悔不已,却也明白,她已经颠覆了他的家庭生活。是她的存在,使他只能听从于自己最本能的反应,使生活变成一个谎言般的存在。他拒绝不了魔鬼的诱惑,他也战胜不了魔鬼,更不用说掌控魔鬼了,他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济于事。于是就有了第二种结尾:他杀了那个女人。
结婚很多年以后,托尔斯泰夫人忽然认为,托尔斯泰对她只有肉欲需要,而没有真正的爱。不知道她看了《魔鬼》之后,会做何感想。托尔斯泰对她有那么多的肉欲,这真的不是爱吗?可他晚年在现实言论中又是那么反对肉欲,要求人们要克制肉欲,拒绝放纵。那么他笔下的这位叶甫根尼·伊尔捷涅夫,最后因为既无法克制自己的肉欲、又经不住斯捷潘妮达的诱惑而走上绝路,又暗示了什么呢?无法遏制的欲望是痛苦与毁灭的根源,但死亡无论如何都意味着一种自我解脱?
2017年8月13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