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第10/15页)

“怎么样了?”他问道。

“什么怎么样?有什么好问的?您在强迫妻子跳沟时想达到的目的,看来,算是达到啦。”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他大声喊道,“真叫人受不了,如果您存心想折磨别人,毒害别人的生活,”他想说:那就请您到别处去吧,可是,他忍住了,没有说出来。“难道您对这件事就不难过吗?”

“现在已经晚啦。”

她好像打了胜仗似地抖了抖包发帽,走进房门去了。

这一跤跌得确实很糟。脚扭伤了,恐怕还有再次流产的危险。大家都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卧床休息,但还是决定请医生。

“尊敬的尼古拉·谢缅诺维奇,”叶甫根尼给医生写道,“您一向对我们全家关怀备至,希望您能枉驾前来帮助贱内。她……”他写完了信,就到马厩去吩咐备马套车。必须有几匹马去接医生,还得预备马匹送医生回去。在经济情况不太宽裕的人家,这可不是立刻就能办妥的,必须费点脑筋。叶甫根尼亲自把这些事情安排好,打发马车走了,九点多钟才回到屋里。妻子躺在床上,她说她很好,哪儿也不疼。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坐在灯旁,正在编织一条宽大的红色毛线毯子,她用琴谱挡住灯光,免得它照着丽莎的脸,她脸上的那副神情明明白白地在说,出了这件事以后,就甭想再太平了。“不管别人干了些什么,反正我是尽了我的责任。”

叶甫根尼看出了这一点,但为了装作没看见,就尽量装出一副轻松快活的样子,讲他怎么调拨马匹,说母马卡乌什卡套在左边,拉车拉得真好。

“那还用说吗?偏偏在需要用马的时候出去驯马,说不定连医生也会被摔到沟里去。”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说,一边把编织的毛活移到灯前,透过夹鼻眼镜仔细地看。

“可是总得派马去呀,我是尽了我的力了。”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们那几匹马拉着我差点冲到火车底下。”

这件事是她早就编出来的,现在叶甫根尼一不小心,竟说她这话和事实不完全相符。

“这就难怪我一向都说,我跟公爵就说过好多次,跟不诚实、不真诚的人生活在一起最难受;我什么事都能忍受,就是忍受不了这个。”

“如果说有谁最痛苦,那恐怕就是我了。”叶甫根尼说。

“这是明摆着的。”

“什么?”

“没什么,我数数几针。”

这时叶甫根尼正站在床边,丽莎望着他,她的两只汗湿的手正放在被子上面,她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他的手握了握。她的眼神似乎在说:“看在我的分上,忍着一点。要知道,她并不能妨碍我们俩相亲相爱。”

“我不会的,这没有什么。”他低声说道,吻了吻她那汗湿的、细长的手,再吻了吻她那可爱的眼睛。当他吻她的眼睛时,她的眼睛闭了起来。

“难道又会是那样吗?”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太可怕了。不过我觉得他还是活的,一定能活下去。”她望着自己的肚子说。

“唉,可怕,想想都可怕。”

尽管丽莎一再要他走,他还是整夜守在她身边,随时准备帮助她,他只稍微打了个盹儿。这一夜她睡得很好,要不是已经派人去请医生,也许她就下床了。

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分医生来了,自然说了一大套话,说什么尽管这种再次出现的现象使人担心,但说实在的,倒也没有什么肯定性的症状,而且,又因为没有否定性的迹象,因此,既可以从好的方面设想,也可以从坏的方面设想。所以,还是应该卧床休息,尽管我不喜欢给人开药方,不过还是用点药为好,并且一定要卧床休息。此外,医生还给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讲了一大通妇女的生理解剖知识,而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还煞有介事地直点头。医生收下了诊费,按照惯例把它塞到袖口里,然后就走了,病人则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十五

叶甫根尼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妻子床边,照料她,陪她聊天,读书给她听,而最不容易的是,他毫无怨言地忍受了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攻击,甚至还能把这些攻击变成说笑话的材料。

不过他也不可能总待在家里。一则因为妻子硬要他出去,她说如果他老坐在屋里陪着她,他会生病的;二来,庄园里所有的事,每一件都得他亲自料理。他不可能老待在家里,于是他有时就到田里、树林里、花园里、打谷场等地方走走。可是无论他走到那里,不光是心里想着斯捷潘妮达,而且她的活生生的形象到处追逐他,简直使他很难忘掉她。这还不要紧,也许他还能把这种感情克制下去,最糟糕的是,过去好几个月他都没见到过她,而现在却经常看见她,碰到她。她显然已经懂得他想跟她恢复关系,于是便极力设法碰到他。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因此他们没有约会过,只是极力寻求见面的机会而已。

他们可能相遇的地点就是那片树林,因为农家妇女常常带着麻袋到那儿去割喂母牛的草料。而叶甫根尼是知道这一点的,因此他每天都从这片树林那儿走过。他每天都对自己说,他不去那儿,可是结果却是,他每天都到树林那儿去。他一听到人声,就站在灌木丛后面,屏住呼吸朝外张望,看看是不是她。

他为什么要知道这是不是她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心里想,即使是她,而且只有一个人,他也不会去找她,他会跑开的。但他需要看见她。有一次,他遇到了她:就在他走进树林的时候,她正背着装满青草的沉甸甸的麻袋,和另外两个女人一起从树林里走出来。要是他早来一步,就可能在树林里碰见她。现在当着这两个女人的面,她当然不可能折回树林里去找他。虽然他明知她不可能再回来,但他仍然冒着会引起另外两个女人注意的危险,久久地站在榛树丛后面。当然她没有折回来,而他却在那儿站了很久。而且,上帝呀,他在想象中把她描绘得多么迷人啊!而且这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五、第六次了。而且越往后,他的想象就越活跃。他觉得她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迷人。岂止迷人,她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使他神魂颠倒过。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可是他一丝一毫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严格要求。相反,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欲望,甚至行动(因为他到树林里去就是一种行动)的卑鄙下流。他知道,不管在哪里,只要和她迎面相遇,又是在黑暗中,只要可以和她接触,他肯定会放任自己的情欲。他知道,只是因为碍着别人的面,在她面前不好意思,以及他还有羞耻之心,他才克制住了自己。他也知道,他正在寻找一个可以不察觉到这种羞耻的环境,就是在黑暗中,或是一旦接触,兽欲就会压倒羞耻心的那种环境。因此,他知道他是一个卑鄙下流的罪人,所以他以全部的精神力量鄙视自己,痛恨自己。他痛恨自己,因为他还没有向情欲屈服。他每天祈求上帝让他坚强起来,挽救他免于灭亡。他每天都下定决心,从此决不再走错一步,决不回头看她一眼,把她忘掉。他每天都要想出一些办法来摆脱这魔鬼的诱惑,而且这些方法他都一一使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