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页)
那齐士两眼望地,焦灼地来回走动,然后在朋友面前站住了。
“算了,”他柔和地说,“我知道的,我并不讨厌你。”
他怀疑地望着朋友,然后又踱起步来,目光从瘦弱而坚定的脸上灼灼逼近着戈特孟,肯定而小声地说道:“戈特孟,你听着!我们的友情是美好的;有目标,且已达到,它把你唤醒了,我希望继续这种友情,永远向新的目标进行。但是现在没有目标,因为你的目标还不知道,我既不能指导你,也不能陪伴你,你去问你母亲,去问她的芳影,去听她的话好了!我的目标就在这里,在修道院里,它随时都在呼唤我。我可以做你的朋友,但我是不许有友情的。我是教士,是发了愿的。我在授任圣职从事教师的工作前,还须有好几星期的禁食与祈祷,到那时我就不会再谈世俗的事,也不能同你谈这些事了。”
戈特孟明白了。他悲伤地说:“你这样做,好像我也将会永久加入教团似的。当你修行完毕,禁食、祈祷与通宵不睡之后,你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呢?”
“你是知道的。”那齐士说。
“哦,你在几年之内会当教务长,也许已经是校长了。你会改善教育,扩充图书馆,也许你会写许多书。是吗?哦,你是不会出书的。那么,你的目标是在哪里呢?”
那齐士微弱地笑道:“目标吗?也许我会当校长直到老死,死于院长或主教任内,这都是一样的。我的目标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用我的性质、气质与天分去寻求最好的土壤,最大活动的范围,此外没有别的目标。”
戈特孟:“做神父不是其他的目标吗?”
那齐士:“哦,当然,目标多的是。当神父是生活的目标,学希伯来文,注解亚里斯多德,或是修饰修道院的圣堂,闭起眼来冥思,还有其他种种事情。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目标,我既不愿增加修道院的财富,也不想改革教团或教会。我只想尽可能做些精神上的工作。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懂,这不就是目标吗?”
戈特孟在考虑回答的话,想了好一会儿。
“你有理,”他说,“是我阻碍在你达到目标的路上吗?”
“哦,戈特孟,妨碍吗?没有人比你要求我的更多了。你给我种种的难题,但我不怕困难,我要从困难中学习,并且已经克服一部分了。”
戈特孟打断他的话,半开玩笑地说:“奇怪,你克服了困难!我可要说:如果你帮助我,开导我,使我的心灵恢复健康——这就是你真的做了精神方面的事吗?你也许会用精神把修道院里一个热心与善意的初学者夺去,也许在教育一个精神上的敌人,他正是你所做和所想的那种竭力的反对者,你认为这是好的吗?”
“为什么不是呢?”那齐士很认真地说,“老兄,你对我依然懂得这样少——我多半已破坏了你将来要做神父的事,目的是要给你开一条不是寻常命运的路,即使你明天会把我们整个美丽的修道院化为灰烬,或者把一种疯狂的迷信散布于世,我对帮助你开路的事仍然是不会后悔的。”
他把双手亲昵地搭在朋友的肩上。
“嗳,戈特孟,不管我是教师或院长,无论我是听告解的神父或别的,遇到强而有价值的特殊人物,我也不会揭露他的秘密,不会要求他的,这些也是我的目标之一。我告诉你:我们可能有不同的命运,但你若在必要时真诚地呼唤我,我还是不会不关心你的,决不会的。”
这像是离别前的话了,事实上这确是一番告别前的滋味。当戈特孟站在朋友面前注视着对方那副决断的脸容,并望着他那饱含意志的眼睛时,他觉得现在二人不再是兄弟与朋友了,他们的路已经分开了。站在戈特孟面前的人不是梦想家,也不是期待命运呼声的人,这个那齐士的确是个有固定秩序与义务的人,是教团、教会与精神的仆人,也是战士。但戈特孟现在明白了,自己不属于这类人,他没有故乡,有一个不知名的世界在等着他。那也是他母亲曾经同样遭遇过的,她舍弃了家园,丈夫与孩子,共同生活与秩序,义务与名誉,去到不知名的远方,大概早已在哪儿没落了。她没有目标,正像他一样。别人有目标,他没有。那齐士早已把这一切看透了,他所说的是对的啊!
自从这天之后,那齐士不见了,似乎突然消失了。有另外一位讲师来上他们的课,他在图书馆的位置也空下了,但他还在这里,并非完全的隐没,有时看见他横过回廊,有时听见他在教堂里低语,跪在石板上。戈特孟知道他是开始高深地修道了,夜里要禁食和起来3次。他还在这里,却已迈入了另一个世界;虽可见到他,但却有如昙花一现,无法与他交谈,与他同住。戈特孟知道:那齐士还会再出现的,他会坐到他的书桌上和餐厅的椅子上,他会再与他谈话的——但是不会再有以前的交情了,那齐士恐怕不再属于他了。戈特孟这样想的时候,也明白自己是在修道院过着教会般的生活,学文法与论理学,读书与精神方向,虽然都是重要和喜欢的,但事实上只有那齐士是他唯一喜欢的人。那齐士的模范引诱了他,像他自己一样,成了他的理想。不过院长也是他所尊敬喜欢的人,他把他看作崇高的模范。但其他的人物,无论老师、同学、寝室、餐厅、圣事、祈祷、学校或整个修道院,只要没有那齐士在,所有的一切对他就没有意义了。那么他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他在等待,像是在雨中犹豫不决的游客一般,站在修道院的屋檐与树下等待,像个异乡人般等待,所看到的只是些陌生人的冷淡面孔。
这时候戈特孟的生活只是充满了犹豫和离情。他到处去看那些他喜欢的地方或是有意义的地方。虽然少数人的脸孔的确有不可思议的奇妙,使他仍然难以告别,例如那齐士,老院长达业尔,善良可爱的安再谟神父,友善的门房,有趣的邻舍磨坊——但这些人几乎也变得不现实了,比这些人更难于告别的是在圣堂里的大石圣母雕像,还有大门口的使徒像。他在那里站了好久,也在合唱团的椅子上,在美丽的浮雕,在回廊的喷泉前,在有3个兽头的廊柱前,还有前院中的菩提树和栗树下流连。这一切都曾使他日夜惦念,难以忘怀,成为刻画在心中的一本小画册,然而现在它们也已开始失掉现实性,变成宛如幽灵般游移不定。他也想到喜欢他的安再谟神父,他曾与他一起去找过草药,到修道院的磨坊边去看仆役们,有时还和他们吃酒与烤鱼,可是这一切都已过去,只留下模糊的记忆。对面教堂与忏悔室一片阴暗,他的朋友那齐士就在那里,但对他来说也已成为影子似的,没有了生气。他周围的一切都已失去了真实性,所呼吸到的尽是秋风与盛夏过后的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