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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2/4页)

他听到罗培德从林中传来的叫喊声。如果这不是瘟疫是否会好起来呢?戈特孟站住了,不想再生他的气,因他已经照料了那只羊。

“你带羊一起到地狱去吧!”戈特孟向罗培德喊道,“雷娜快要死了,我也被传染啦!”

最后的一句话是撒谎的,目的是要把罗培德吓走。罗培德倒是个好心人,只是戈特孟已经讨厌他这个胆小鬼。在这样的命运里,在这种动荡的时期中,戈特孟对他是太过分了一点。罗培德已不见踪影,不再回来了。太阳灿烂地升上天空。

当戈特孟又回到雷娜身边时,她已睡着了。他也睡下来,在梦中看见他以前饲养过的马勃雷斯与修道院美丽的栗树;但当他从遥远的荒野回顾业已失去的可爱故乡,却醒过来了,金黄色的腮须上满是泪水。他听见雷娜无力地说着话,以为是在叫他,就支着床沿起来,她没有叫他,而是在喃喃自语地吐露着一些爱与憎的字眼。她笑了一下,又开始长吁短叹和饮泣,渐渐变得没有声音了。戈特孟站起来,扑向她已经变色的脸上,发现在她高烧而将死的气息里,隐藏着痛苦与纷乱。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亲爱的雷娜,善良的孩子,你也要离开我吗?你已厌倦我了吗?

他巴不得逃走,去旅行、流浪,不断地走,去呼吸新鲜的空气,疲倦地去欣赏新奇的风景,这对他也许是好的,也许就会减轻他那深深的忧郁。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让雷娜独自死在这里,这太不像话了。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他每隔两三小时就出去走一会儿。雷娜已不要饮羊奶,只有他一个人喝,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他也把山羊牵出去几次,让它喝水、吃草和运动。随后他又立在雷娜床边,绝望地对她说些好听的话,牢牢盯住她的脸容,黯然神伤地注视着她的死亡。她还有一点知觉,有时睡了,醒来时,只是木然地张开眼睛,眼珠疲乏无力,从她的眼睛与鼻子周围看来,这年轻的姑娘正慢慢老去,鲜嫩的颈子上是一张急速萎缩着的老太婆的脸。她难得说一句话,顶多是“戈特孟”或“最亲爱的人”,嘴唇浮肿而发紫,舌头干燥。这时他便给她几滴水。

第二天夜里雷娜死了。她死时没有怨言,只是痉挛了一下,随即断了气。这种情景使戈特孟麻木地想起,渔市场里那些濒死的鱼。鱼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痉挛一下痛苦的身体,然后把鱼身的光泽与生命一起带走。戈特孟在雷娜旁边跪了一会,然后走到外面,在茂密的野草里转了几圈就躺在地上了。戈特孟也躺在山羊旁,把头放在手上,一直睡到天亮。清晨他最后一次到小屋和草编的壁后,最后一次去看已死而可怜的雷娜的脸。他不愿让她躺在那里,找了好些干柴与枯草,丢进小屋之后,烧起火来。干草壁一时火光熊熊,他站在火光之外注视着,脸被火烤得红红的,直到整个屋顶烧掉和倒塌为止。羊惧怕得哀鸣蹦跳起来;也许把羊打死,把肉切下来烧了吃是对的,这样在旅途上就有活力了。但是也不能这样做,他得把羊赶到荒野里,一起逃走。当余烟从林中冒出来时,他又带着悲伤的心绪开始流浪了。

现在他的情形比想象中的更糟。从最初看到的人家与村庄开始,不断的悲惨遭遇,愈来愈糟。整个大地都被死亡、恐怖与害怕的阴影笼罩着,家家户户都是未埋的死人,鸡犬不留,所见的无非是一些乞食的小孩和合葬的墓地。最糟的是活人都已因死亡的恐怖而失魂落魄。戈特孟到处看到、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父母遗弃染病的儿女;丈夫不顾妻子;收尸人与医院的公役则如同刽子手,在死光了人的屋里抢劫,把濒死的病人从床上拉下来,送上运尸车。那些因害怕而逃亡的人孤寂地乱窜,避不与人接触;另有些人却醉生梦死,尽情寻乐,谈情说爱,设酒宴,开舞会,而死神就在他们身边弹琴;又有些人无依无靠地蹲在坟场或冷落的屋前,四顾茫茫,口出怨言。但更糟的是人人都在为这难受的悲惨,以负罪之身去寻求赎罪的羔羊。人人都认为对这瘟疫负有责任,认为故意为非作歹的人是最不可饶恕的。他们如同魔鬼,把尸体上的传染病毒又传播到墙壁和门上,井与家畜因而染有病毒,使得死亡蔓延,凡是有这种幸灾乐祸残虐行为的人,实在不能让他逍遥自在,而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或者由民众将他处死。此外,富有的人归罪于贫穷的人,贫穷的人又归罪于富有的人,最后大家同归罪于犹太人、外国人和医生。戈特孟在某一镇上看见所有犹太人的街道全被烧毁,他心里异常的激怒,火从这家燃烧到那家,围观者则是忘情叫好的民众。那些哭叫着逃命的犹太人,又被人用武力赶回火场中去。到处充满了由不安与愤激而来的妄想,到处是被烧杀与酷刑拷打的无罪之人。戈特孟满怀愤怒与隐心,觉得整个世界中毒已深而且破坏无遗,再也看不见有欢乐、纯洁与爱的存在。他也时常逃入那些享乐派的盛大宴会里,逃到充满死神提琴声的地方去。不久之后,戈特孟竟习以为常,经常去参加那些绝望的宴会,在沥青火炬的光照下参加竖琴的演奏或者在有热病的夜里舞个通宵。

他并不恐惧。他早已经验过死亡的恐怖,诸如在那冬夜的松树下,维克多的手指扼住他的咽喉时,还有在雪中饥饿的艰苦旅程中,都曾与死神搏斗过,死亡是可以抗拒的,他用战栗的手脚,饥饿的胃,无力的四肢,不断地抵抗,屡次从死里逃生。可是他却不是这瘟疫死神的对手,只能任其猖獗与蔓延下去。戈特孟早已听天由命了,他不怕死,自从他将雷娜与小屋烧掉之后,已置生死于度外了。但一股巨大的好奇心却驱使他保持警觉;他已饱览死神的收割,听厌无常的歌声。大地如同一座沉寂的地狱。他哪里都去,吃的是死人屋里发霉的面包,喝的是疯狂宴会中的葡萄酒,摘取瞬即枯萎的快乐之花,看着醉后女人圆睁的杏眼,男人迟钝的红眼和垂死者无光的傻眼,因爱绝望而发着热的女人,为了一碗汤而帮着把死人抬出去,为了两个钱而掘土把赤裸的尸体掩埋。世界已变得如此暗淡与野蛮,戈特孟热情如火,侧耳倾听死神大唱凯歌。

戈特孟想再回到倪克劳师父的镇上,内心里响起了要把他拉到那边去的呼唤。路途遥远,他已历尽死亡、凋敝与瘟疫。他悲哀地为死亡的歌声所迷醉,在这充满痛苦的大声叫喊中亦悲亦壮地前进。

他在一间修道院里看见一幅新绘的壁画,不由得注视良久。壁上画的是死亡之舞,苍白而骨瘦如柴的死神,一面跳舞,一面掠夺人命,无论是国王、主教、修道院长、伯爵、骑士、医生、农夫与农奴,无不随他而去,这个乐手用中空的骸骨来伴奏,奏出狂暴的死亡之歌,这幅景象深深吸引了好奇的戈特孟。画里还有一个陌生人,好似在黑死病里见过,他正大声疾呼地说教,说人死是命运。但这并非戈特孟所见与所经历的那些死亡,戈特孟所希望看到的画并不是这一种,而是希望像母亲般甜蜜的、招返游子回归故乡去的声音,是庄严深刻与充满爱的声音,如同秋天那样洪亮的响声,当生命的小灯在接近死亡时,便显得格外明亮。死亡对别人来说是战士,是法官或行刑人,是严父——但对戈特孟来说却是母亲和爱人,死亡的呼声是爱的引诱,是接触到爱的身体时的颤声。有一股新的力量促使他回到师父与创作那里去,但当他又参观一些新的绘画,有了新的体验,呼吸到死亡的空气后,却为同情心与好奇心所绊而又停留一些时日。他和一个哭泣的农家小孩相处了3天,把这个饿得半死的五六岁小孩背在背上,为他费了许多心力,仍然无济于事,只好把小孩交给一个烧炭的女人去照料;又有一头无主的狗跟了他几天,从他手里获得些东西吃,和他睡在一起,可是有一天早晨醒来时却发现狗不见了,他很难过,因为他已惯于和狗说话了;他曾与那只狗谈过半小时无谓的话,谈到人的恶劣,神的存在与艺术,谈到那骑士年轻女儿尤丽安的乳房与臀部。戈特孟在死亡的旅途中自然变得有点神经质,其实所有在鼠疫流行地区里的人,都是有点精神不正常的,完全疯狂的也不少。他在这里找到了对手,和一个漂亮的犹太黑发姑娘勒百嘉混了两天,这位小姐或许也有点精神不正常,两眼如同烈火燃烧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