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3页)

“工场空着,”玛莉的父亲说,“对一个有本领的雕刻师来说,这是一个赚钱的好地方。戈特孟,这件事你考虑考虑!她不会不答应的,没有什么可推辞的。”

戈特孟也听说瘟疫猖獗时的种种情形,暴徒开始烧了医院,后来又抢了几家有钱的人家,一时市区里大乱,主教也逃走了。当时皇帝正在附近,就派了海英利西伯爵来当总督,这个人勇敢果决,派了些骑兵和步兵来镇压,就把秩序恢复了……

当主人问起戈特孟的经历时,戈特孟悲切地说:“啊,别提啦!我到处流浪,到处都是瘟疫和尸体,人人都变得疯狂似的,为了不安而发怒。我从死里逃生,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现在我回来了,师父却死了,等我休息几天,我还要走的。”

其实他不是为了要休息而停留,而是因为失望与犹豫,因为要回忆在这市区里的昔日欢乐,为了可怜的玛莉对他的爱情。但他除了友情与同情之外,却无法回报。停留在这里最迫切需要的,是他想再度成为一个艺术家,即使没有工场,也要达到目的。

玛莉给他纸和笔,戈特孟画了几天图,没做别的。他在房间里不眠不休地画,不是很快速写出粗略的人像,就是刻画出细致可爱的人物,把一本画册里的内容全搬到了纸上。他把那个流氓死后的满足,爱与嗜杀都微笑地表现在雷娜的脸上,还有她最后那个夜里的表情,融化在无形的世界里,又回到大地的情形也画了上去,因此把雷娜的脸画了好多次;他也把那个死在父母旁边的门槛上,捏着小拳头的农家小孩画了出来;还有一幅是满车尸体,由3匹黑马拖拉,旁边站着拿长棒的收尸人;他又不断地画瘦长黑眼的犹太姑娘勒百嘉,她的脸上满是痛苦与愤怒,娇丽年轻的体态表现出丰富的爱,连高傲厉害的嘴也画了出来;他也画了自己,把自己画成流浪者,恋爱的人、死神前的逃命者……他专心于白纸上,把李斯佩傲慢庄严的脸,老女佣马格丽的丑恶相貌,倪克劳师父令人敬爱的神色,都一一画了出来。在几天之内,把玛莉给他的纸都画满了。他又把最后那张纸裁下一块,几笔就把玛莉勾画出来,一对漂亮的眼,一张紧闭的嘴。他把它送给了她。

他借这些素描发泄了心头的负担与郁积,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在作画的时候,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的世界只有桌子、白纸与夜里的蜡烛。现在他清醒了,想起最近的体验,认为新的流浪是刻不容缓的,所以带着半是再见,半是别离两种奇妙而不同的感情,开始彷徨地在市内徘徊。

就在戈特孟彷徨地徘徊时,遇到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的外貌,使他已经分裂而失去秩序的感情又重新凝聚了起来。那女子骑着马,是个碧眼、身材高大的金发女郎,四肢健康,一脸享乐与得意的样子,充满自尊心和敏锐的好奇心。她威武地骑在褐马上,以冷静命令般的目光傲视世界,张开大嘴,似乎对于施与受有着最大的胃口。当戈特孟看见她时,完全清醒了而且非常好奇,希望把这个高傲的女子作为他的对手,以能征服这个女子为高尚的目标,且以能在途中折服她为乐事,却忽略了是否会遭到杀身之祸。他一见她就觉得这是一头金毛雌狮,正和自己一样,富于感觉与灵性,而且刚柔具备,甘冒一切危险,热情之血得自祖先的遗传。

他骑过去时,他的目光迎着她,瞥见鬈发与蓝天鹅绒领子之间结实的粉颈,强劲的肌肉,肤色中带有细柔,戈特孟认为这是他所见的女中佼佼者。他想用手去捏她的颈子,看看她藏在沉静碧眼里的秘密。她是谁?这是不难问清楚的;不久就知道她是住在城堡里的安克纳,是总督的情人;戈特孟并不引以为奇,也许有一天她会成为王妃的。她站在喷泉的水池边,水面浮出的影子相当于金发女子的兄弟,只是显得很混乱。他立刻去找以前认识的一个理发师,把他的头发与胡子修剪整齐。

他跟踪了她两天,当安克纳从城堡里出来时,这个陌生的金发男子已站在大门口,正满脸崇拜地注视着她。当安克纳从金匠那里出来时,又遇见了这个陌生人,她高傲地向他扫视了一下,同时闪动鼻翼。第二天早晨,她刚出来时又发现他已站在那里,于是挑逗地向他嫣然一笑。他也看见了伯爵:这个总督是个魁梧勇敢的男人,一副严厉的样子,但他已白发苍苍,脸现郁色,戈特孟觉得自己的条件比他更为优越。

戈特孟这两天心情很愉快,脸上又有了青春的光辉。同这个女人调情将是多么美妙,他已经对这个美女神魂颠倒,有着愿把生命孤注一掷的感觉,这是多么值得和刺激啊!

第三天早晨,安克纳从城堡里策马而出,还有一个侍从跟着。他发现这个女子的眼睛已有一股挑战与不安的神色。对啦,正是这个人。她把侍从遣走了,只有她一人慢慢地骑行,从楼门下骑到桥上,而且还回头看了一下。这时到圣怀特教堂去的路上很冷清,她等着他。等了半小时,戈特孟才慢慢走过来,不慌不忙的。他面带高兴的微笑,嘴里还含了一小枝浅红色的野蔷薇果实。她下了马来,把马拴好,倚在峭石壁的常春藤边,望着这个追上来的男子。他走到她身边站住了,脱下帽子,彼此以目光相示意。

“你为什么跟我跑?”她问,“你要把我怎样?”

“哦,”他说,“我想送你一点东西,比你所能给我的更多些。俏夫人,我要送东西给你,随便你要什么。”

“好,我要看看你有什么可送的。如果你以为在外面采花没有危险,那你就错了。我喜欢的就是那些敢冒生命危险的男人。”

“那你下命令好了。”

她从颈上徐徐地把一条细金链拿下来递给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戈特孟。”

“戈特孟,颇动听的名字,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样的金口(译注:‘戈特孟’的原文有‘金口’之意)。你注意听:傍晚时你把这条链子拿到城堡里来,说是你拾到的。你不可把它交给别人,要亲自交给我。你这样来,人家会把你当乞丐的,如果有仆役叱责你,你不可惊慌。你须知,我在城堡里只有两个可靠的人,那就是马夫马克士与丫环贝尔泰,你必须找到其中的一个,然后让他们把你带来见我。其他的人都是伯爵的,你须加以注意,他们都是敌人,会要你命的。”

她向他伸出手来,他微笑着接过手来,轻柔地吻着,还把脸靠在她手上轻轻地揉擦着。接着他拿了金项链下山,向城市走去。葡萄山都已牛山濯濯,黄色的树叶被风吹落,一片接一片的。戈特孟俯瞰城市,微笑地摇摇头。在几天前他还是愁眉不展的,如今苦恼都已过去,如同金黄色的树叶从枝上飘落一样。他觉得从来没有见过像这个女人的爱,光辉灿烂,她那高高的身段,金发和微笑,都是富于生命的,不由得使他想起母亲的样子,这正是他在圣母泉修道院时深铭于心的。他在前天还没有想到能再度看见如此美好的世界,也没有料到生命、快乐与青春的奔流是这样的丰富,能再度通过他的血液。他还能活着该是多么幸运,那些可怕的岁月一直是死里逃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