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3页)

他轻轻地搂住安克纳,爱抚她的手,低声地在她耳边谈情说爱,吻她的眉。她的不安与害怕,使他感动和陶醉。她感谢地接受他的爱抚,最后开心得几乎紧挨着他,可是依然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突然她惊慌地推开他,听见有人在附近关门,脚步声直向房间逼近。

“啊呀,是他!”她绝望地叫道,“是伯爵,你赶快逃,逃到更衣室去。快点,切不可说出我的名字!”

她已把他堆进衣帽间,他独自站在黑暗中摸索,听见伯爵在与安克纳大声说话。他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从衣服之间向出口的廊下摸去。现在他已到门口,想轻轻地把门推开。但这时才发现门从外面锁住了,他吃惊得心里激烈地跳着。这是不幸的巧合,自从他进来后,有人把门反锁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一下他可糟了,一定有人看见他溜进这里来了。他没有救了,他站在黑暗中发抖,同时想到安克纳最后一句话:“别说出我的名字哦!”不,他不会出卖她的。他心里怦怦直跳,但他决心咬紧牙关。

这些都是几分钟内的事情,现在那边的门开了,伯爵从安克纳的房间走进来,左手拿着灯,右手拿着剑。这时候戈特孟连忙抓住周围挂着的衣服与大衣,手上也拿了衣服。这样人家就会以为他是贼,这倒是个办法。

伯爵一下就看见了他,慢慢地走近来。

“谁?在这里干什么?回答,否则我揍过来了。”

“对不起,”戈特孟讷讷地说,“我是个穷人,你是有钱人啊!先生,我把所拿的都还给你,你瞧!”

他把大衣放在地上。

“哼,你是做贼的?这可不聪明,为了一件旧大衣而送命。你是本市人吗?”

“不是的,先生,我没有家乡,是个穷人,请你发发慈悲——”

“闭嘴!我要看看,你是否恬不知耻,想要强暴我太太。我们不用调查就可把你处以吊刑,就是你做贼也够了。”

伯爵激烈地敲那锁了的门,并且大叫:“你们谁在啊?把门打开!”

门从外面开了,3个仆人拔出了剑站在那里。

“把他绑起来。”伯爵吩咐,傲慢与嘲笑声如同枪声般吼着,“把这个做贼的家伙绑牢,明早就送上绞首台。”

戈特孟被绑着带过长廊,下了台阶,横过内院,一个仆人在前提灯。他们在地下室的铁门前站住了,因为没有开门的钥匙,而开始商量和吵闹,最后一个仆人拿了灯,第一个回去拿钥匙。现在3个拿武器的和一个被绑的,都在门口等待。拿灯的人好奇地打量犯人的脸,这时正好有两个在城堡里做客的神父经过,看见3个仆人与被绑的人就站住了。

戈特孟既不注意神父,也不看监视他的人,只能望着微微闪烁的灯光,因为他的脸全被缚住了。他在黑暗中望见在灯光后面是巨大如妖怪似的无形恐怖:它是个深渊,结局与死亡。他被蒙着眼站着,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有个神父热心而小声地同仆役们讲话,听说这个人是贼而要处死时,他问是否已有听告解的神父。有人回答说,戈特孟是现行犯,刚被捕的。

神父说:“那我明天早晨弥撒之前,要拿圣餐来给他,听听他的告解。你们答应我,先不要把他带上绞首台,我会同伯爵商量的。这个人虽是贼,可是有基督徒接受圣餐与告解的权利。”

仆人们不敢反对,知道他是使节团的一员,曾经见过他好几次与伯爵一同进餐,而且也没有不准这个可怜的流浪汉忏悔的理由。

神父们都走了。戈特孟站在那里发呆。终于仆人拿来了钥匙,开门之后就把犯人带到地窖里。这里有几把三脚椅子,一张桌子,是地下酒库的前房。众人把他推到桌边的一把椅上,叫他坐下。

“明早神父会来,你再忏悔好了。”有个仆人对他说。仆人们走时把门仔细地锁上了。

“给我一盏灯。”戈特孟请求。

“不行,有灯你就会做坏事的。就这样好啦。你要放聪明点,灯能点好久?还不是一个钟头就熄了。再见。”

现在他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中,把头扑在桌上。这样坐着多不舒服,而且在坐定了之后才感觉到,被绑的手肘在阵阵发痛。他只是坐着,把头扑在桌上,好像在死刑台上似的。现在他身心都感觉到有非死不可的冲动,心里非常焦急。

就这样被迫接受死刑,真是心有不甘。夜已深沉,这一夜过去也就是他结束生命的时候了。他对这件事不得不弄明白,明天就没有命了,要受吊刑,会变成被鸟啄食的东西。他将变成倪克劳师父,变成雷娜,变成尸车上的东西一样。要观察与应验这些,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他觉得还有许多东西难以割舍,还有些人没有告别,这一夜的时光就是为他安排这些而用的。

他必须向美丽的安克纳告别,恐怕再也看不见她那高大的身姿,如同阳光般的头发与冷静的碧眼了。再也看不见芳香肌肤上甘美而金色的汗毛了。碧眼,再见;温润而闪动的芳唇,再见!啊,今天他在山上,在深秋的阳光中时还想到她、渴望她啊!可是他也不得不告别山丘、太阳,蔚蓝色的天空、树木和山林、漫游、每天与四季的时间。也许玛莉现在还没有睡,可怜的玛莉有着善良而可爱的眸子,走起路来有点跛,她坐着久等,在厨房里瞌睡得又醒来。但戈特孟不会再回家了。

啊,他又想起纸笔与所画的东西,希望完成的雕像,现在都完了!对于再去见那齐士与可爱约翰雕像的希望,也都破灭了。

他得对自己的手、眼,饥渴、饮食,爱情、竖琴,睡与醒,一切的一切告别。明天有鸟飞过天空,戈特孟不会再看见了,也听不见在窗畔唱歌的姑娘了。河流里鱼无声地游,风把黄叶从地上卷起来,太阳与天上的星星,青年人去广场跳舞,远山上的初雪,一切都不能再见面了。所有的树木都没有阴影了,犬吠、牛鸣,高兴与悲哀,什么都没有他的份,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一切都要离他而去了。

他嗅到荒野早晨的气味,尝了甘美的新酒,坚实的新胡桃;整个彩色世界光辉的反射,从记忆中流过他痛苦的心房,美丽与混乱的种种生涯,都像沉他在痛苦中挣扎,眼里不断要流出泪来。终于难过得忍不住泪如雨下。哦,那些榛树林中的小溪,姑娘们,月光映在桥上的夜,辉映着美丽光辉的想象世界,统统都舍你而去了啊!他像个绝望的小孩,扑在桌上哭泣,由于心中的痛苦,不由得悲叹和哀求地喊道:“妈妈,我的妈妈!”

当他喊这个魔术般的名字时,他记忆深处出现了一个人,这就是母亲的姿态。这不是想象而来的母亲,也不是由于梦想做艺术家而来的母亲,而是他自己母亲的姿态,美丽而活泼,是他从修道院时代以来从未见过的。他向母亲泣诉他必死而难受的痛苦。他自己,森林、太阳,眼睛、手,全部存在的生命都交还到母亲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