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4页)

“长话短说,”那齐士说,“达业尔院长8年前去世了,没有什么病痛。我不是他的继承人,我当院长才一年多,他的继承人是马丁神父,也在去年去世了,还不到七十岁。安再谟神父也死了,他是喜欢你的,还时常提起你。他在快死之前那段时间,一点也不能行动,躺在床上很痛苦,他是死于水肿的。对啦,我们那里也有瘟疫,死了许多人。别谈这些啦!你还要问吗?”

“当然,多得很,尤其是你怎么会到这主教城和总督府来的呢?”

“这说来话长,你不爱听的,这是政治问题。伯爵是皇上的宠臣,也是许多问题的全权处理者,现在皇上与我们教会之间有许多事要调停,教会就指定我与伯爵交涉,成为使节团的一员,但并没有谈出什么结果。”

那齐士默不作声了,戈特孟也不再发问。那齐士昨夜为戈特孟面向伯爵求命的事,他想也用不着让戈特孟知道,为了这条性命还不得不对那死硬的伯爵有所让步。

还在中途时,戈特孟就觉得很疲倦,尽力支撑在马鞍上。

过了一会之后,那齐士问道:“你因偷窃被捕是真的吗?伯爵认为你在城堡里,潜入内室偷了东西。”

戈特孟笑道:“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我是与伯爵的情人幽会;无疑的,这他也知道的。我很奇怪,他竟把我放掉了。”

“他是个明理的人。”

他们没有赶完预定的路程,戈特孟已经非常疲倦,连缰绳都拉不住了。他们宿在一个村庄里。戈特孟被送到床上,有点发烧,第二天还不能起床。当他的手好了以后,才又开始骑马上路了。他已好久没有骑过马了啊!他又恢复了年轻时代的活泼,与马夫作长距离的竞赛,又迫不及待地向那齐士提出许多问题。那齐士对那些问题都冷静地泰然回答,他又被戈特孟所迷惑了,他喜欢他朋友那种激烈得像小孩似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正给他自己的精神与聪明以无限的信赖。

“那齐士,有一个问题,你们烧杀过犹太人吗?”

“烧杀犹太人吗?我们怎么会呢?在我们那边没有犹太人哩。”

“不错,但我是说,你会烧杀犹太人吗?你想这种情形是可能的吗?”

“不,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把我当狂徒看待吗?”

“那齐士,我明白了!我是说:你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想到要下命令去虐杀犹太人,或者你同意这样做吗?有许多公爵、市长、主教与有权势的人,都曾下过烧杀犹太人的命令。”

“我不会下这种命令的,要是有这种残虐的行为时,我想我也只能袖手旁观与忍耐的。”

“你会忍耐吗?”

“是的,我没有阻止的权力——戈特孟,你见过烧杀犹太人吗?”

“看见过。”

“那么你阻止了吗——没有吗?你看!”

戈特孟详细说明了勒百嘉的故事,而且口气变得激动起来。

最后他激愤地说道:“我们生活的是个什么世界?这不是地狱吗?这不是造反和恐怖吗?”

“是啊,世界就是这样。”

“是这样,”戈特孟生气地喊叫起来,“你以前时常对我说,世界是神的,是一团和气,其中心是造物主的所在,还说存在都是美好的之类的话。你说这些都记载在亚里斯多德与圣托玛斯(译注:Thomas von Aquin,13世纪意大利神学家,所著《神学概要》一书甚著名,阐扬教理、信仰与理知)的书里。你这些话我觉得是相互矛盾的。”

那齐士笑了。

“你的记忆真好。可是有点弄错了。我是把造物主当作完全存在而加以尊敬的,但决非尊敬被造之物。我从不否定这个世界的罪恶,任何真正的思想家都未主张过世界上的生活是和谐与公平的,人性不是善的。阁下,人心虽恶,却也把人间的恶事写在圣书上,这是我们每天所看见的。”

“好极了,我终于明白你们这些学者所思的事情了。你们承认人性是恶的,世界上的生活是罪恶与丑陋的,但在你们的思想与教科书里,却到处都是正义与完美,这证明了那只是虚幻的存在,却是不能拿来使用的。”

“你对我们神学家确是恨透了,可是你依然没有变成思想家,反而把一切弄得乱七八糟。你还得去用用功,为什么你说我们的正义观念是没有用的呢?这正是我们时时刻刻在使用的啊!譬如说我是院长,领导一个修道院,在这个修道院里的生活与外界的生活是完全一样的、有罪的。但是我们不断用正义的观念去对付原罪,用它来衡量我们不完美的生活,纠正罪恶,努力于保持我们的生活与神的关系。”

“啊呀,那齐士,我不是说你不是个好院长。不过我想到勒百嘉,想那些被烧杀的犹太人,街巷与房间内难闻的腐尸气味,孤苦的小孩和拴在链子上饿死的狗——当我想起这种种时,凄惨悲凉的景象又历历如在眼前,使我心痛。我觉得我们的母亲,把我们生在一个没有希望、残酷与恶魔似的世上,要是她们不生倒反更好;如果神不创造这可怕的世界,救世主不为这个世界徒然地树立起十字架,反而好得多。”

那齐士欣然地对朋友点点头。

“你说得很对,”他温和地说,“你继续说下去,把你要说的全说出来。但是你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如果你以为你说的是思想,这就不对了。这是感情啊!是人因恼怒于存在的恐惧而来的感情。你不要忘记,这些悲哀与绝望的感情是完全不同而相对立的啊!当你骑在马上而觉得愉快时,那是由于四周美好的景色,或者当你为了伯爵的爱人,轻率地于夜间潜入城堡里去时,世界对你好像又完全不同了,即使是所有被瘟疫浸染的房舍,所有被烧杀的犹太人,都阻止不了你的寻欢,是不是如此呢?”

“是啊,正是这样的。因为世界充满了死亡与恐怖,因此我不断摘取地狱之花来安慰我的心。我只有在发现快乐时,才能忘记恐怖。”

“你真会说话。这样说来,你是因为发觉这世界被死亡与恐怖包围,所以才逃进快乐里去。但快乐是不经久的,一下又会把你赶到荒野里去的。”

“唔,是这样。”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只是很少有人像你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就是意识到这种感情与需要的人也不多。但你说说看,在快乐与恐怖之中,除了不断的绝望之外,除了在生活的欲望与死亡的意识之间游移不定外,你曾尝试过别的出路吗?”

“当然,我用艺术试过了。我已同你说过,我也做过艺术家。大概是我从修道院出走后三年,几乎全部时间都在漫游,有一天我在一个修道院的圣堂里看见一尊木雕的圣母像,它的完美使我动心得到处去寻访塑造这像的师父。后来终于寻访到了这位出名的师父,我拜他为师,在他那里工作了两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