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3页)
“戈特孟,”朋友在他耳边讷讷地说,“原谅我不能早对你说。在主教府的牢房里看见你时,要不然是在看到你最初的雕像时,或者是随便哪一次,都应先告诉你的。直到今天才对你说,那是因为我很爱你,你对我是多么重要,你使我的生活变得何等丰富,但我对你却没有多大好处。你是情场老手,爱情对你是算不了什么的,你曾被那样多的女人爱过,但对于我来说就不同了。我的生活里缺少爱,也就是说我的生活中缺少了最好的东西。院长达业尔曾对我说过,他为我而骄傲,也许他说得对。我对人并无不对之处,尽力以公正与忍耐待人,可是我却从未得到人们的爱。修道院里的两位学者中,有一位是我喜欢的,另一位学识不够高深,我从没有喜欢过。要是我知道爱是什么,那就是为了你的缘故。我在众人之中只爱你,你无法猜测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表示沙漠中的泉源,荒野中开花的树,我的心不枯干,能够得神的恩宠,都是要感谢你的。”
戈特孟高兴地微笑起来然而又显得有点困惑,他在清醒中用轻微而平静的声音说道:“当你把我从绞首台救出来,我们一同骑马回来时,我曾向你问起我的马匹勃雷斯,而你告诉了我。我当时看见你在为勃雷斯悲伤,平常的东西你是几乎不认识的,当时我就明白了你是为我而做的,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现在发现你的确是喜欢我,而我也永远爱着你。那齐士,我一生中的一半是在对你求爱的,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可是我从不希望你会把这件事告诉我,因为你是个高傲的人。现在你对我说了,在这一瞬间我什么都没有了,流浪与自由,世界与女人都舍我远去了。我要因此而感谢你。”
丽娣雅姿态的圣母像立在房间里注视着。
“你总是想起死亡的事吗?”那齐士问。
“是的,我想过,我已置生死于度外了,当我还是学生,还年轻时,我就希望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所谓精神的人。你告诉我我不是这种人,所以我只好投身到人生的另一面去,投向女人与感觉方面,在女人那里是容易找到我的快乐的,而且我也能得她们的欢心。但我并不同她们说轻薄的话,也不要求感官上的快乐,我倒时常认为这样是幸福的。同时我也体验到能被感觉的东西所醉心,这是幸福的事情,因为它因此而产生了艺术。可是现在这两把火烛都已经熄灭了。我已经不再有动物情欲的幸福,要是今天还有女人追求我,我也没有这种幸福了。我也不希望再创造艺术品了,我已做了数不清的雕像。因此,时间对我已不存在,我情愿死的想法只是对死有好奇心罢了。”
“为什么会有好奇心呢?”那齐士问。
“啊,这也许是我的愚蠢,但我对死确有好奇心。那齐士,这不是对来世有好奇心,我并没想到来世,老实说,我不相信来世,并没有来世这回事的。枯树死了就是永远死了,冻死的鸟决不能再生的,人死了也是一样。当人死了之后即使还有人想念他,那也不会长久的。我对于死怀有好奇心只是因为我还有我的信念,或者是我的梦,那就是我在死亡路上可以到我母亲那里去,我希望死是一大幸福,美得像第一次恋爱那样。我总想不透,我的母亲是否会代替死神用镰刀把我又带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回到虚无与纯洁的地方去。”
戈特孟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在那齐士发现他又醒来和开口讲话时,他已经有好多天不曾言语了。
“安通神父说你常常感到很痛苦,戈特孟,你为什么能那样安静地忍受?我觉得你现在已看见和平了。”
“你是说与神和平的事吗?不,我没有看见神。我不想与神和平,他把世界弄坏了,我们用不着称赞神的,我是否赞美他,他根本不会在乎的,他已经把世界弄糟了。但我已把痛苦与和平相结合了,这是对的。以前我不能好好忍受痛苦,尽管有时我认为死是简单的事,但这只是错误的想法。当我在海英利希伯爵家中的那个夜里,才知死是件严重的事,我想我不能这样简单地死去,我还很强壮,很野蛮,那帮人必须砍两次才能把我杀死,可是现在一切都已变了。”
他说得疲倦了,声音变弱了。那齐士要他自己多加保重。
“不,”他说,“我要讲给你听,以前我耻于说这些话的,你一定会感到好笑的。我是说,前次当我骑马离开这里时,并非全无目的,我已听说海英利希伯爵又来了,他的情人安克纳又和他在一起。算了,这你是不在乎的,就是我今天也不在乎了。不过那时得知这件事时,我只想到安克纳,她是我认识的和所爱之人当中最美丽可爱的女人,我要再见到她,要再度与她欢乐。我策马而去,一星期后看见她了。谁知她已经变了,她已更加美丽,我找机会同她谈话。那齐士,你想想:她对我竟毫不关心啦!我的年龄比她大,已经不漂亮,不能再满足她,她拒绝了我。这样一来,我的旅行真的完了,但我不愿那样失望与可笑地回到你这里来,只好继续旅行。当我再去时,所有的力量,青春与聪明都已不知何去,我竟策马下溪,跌入溪中,折了肋骨,倒在水里,当时我才感觉到真正的苦痛。我跌下去时就觉得胸中内侧受折,听见折断的声音时倒是变高兴的,也觉得很满意。我躺在水里,觉得这下子非死不可了,不过那滋味与在牢里的情形完全不同,我倒不觉得死是坏事,只觉得激痛,从此以后时常作痛,不知是梦是真,那就随你说了。我躺着时胸中痛得如同火烧,不由得叫出声音来,同时听见有声音在笑——这种声音是我在童年时代之后就不曾听见过的。那是我母亲的声音,是充满快感与爱的深沉的女人声音。这时我看见我的母亲,母亲就在我身边,把我抱在膝上,解开我的胸部,把手指深入到我的肋骨之间,要把我的心脏取出来。当我看见心脏时,我明白了,也不痛了。啊,要是现在这痛苦再来,那已不是痛,而是我母亲取出我心脏的手指。母亲有时发出像得到快感时的呻吟声,有时又发出好听的笑声。她时而不在我身边,而在天上,我在云中看见她的脸,脸大得像云似的,一面飘动,一面悲哀地微笑,我吮吸她那悲哀的微笑,她把我的心从胸中掏出来。”
他不断说起她,说起母亲的事情。
“你还记得吗?”他在最后那几天曾有一次问道,“我一度把我的母亲忘记了,当时我也感到很痛苦,好像动物正在咬食我的肠。那时我们都还是年轻貌美的少年人。从那时起,母亲已开始呼唤我,使得我非跟去不可了。她是无所不在的。她是吉卜赛女郎李瑟,是倪克劳师父美丽的圣母像,她是生命,是爱,是情欲,也是恐惧,饥饿与冲动。现在母亲死了,她的手指还在我的胸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