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坑与钟摆(第3/5页)

关于地牢的形状我也大错而特错。先前一路摸去我发现许多转角,于是乎我便断定其形状极不规则。由此可见,绝对的黑暗对一个刚从昏迷中或睡眠中醒来的人有多大的影响!那些转角不过是由墙上间隔不等的一些微微凹陷所形成。地牢大致上是四方形。我先前以为的石墙现在看来是用一些巨大的铁板或某种其他金属板镶成,那些镶缝或接合处便形成了那些凹处。这个金属牢笼的内壁表面被拙劣地涂满了各种既可怕又可憎的图案,即起源于宗教迷信的那种阴森恐怖的图案。相貌狰狞的骷髅鬼怪以及其他更令人恐惧的图像布满并玷污了地牢四壁。我注意到那些鬼怪图轮廓倒还清晰,只是色彩似乎因褪落而显得模糊,好像是因为空气潮湿的缘故。我还注意到了地面,它是用石头铺成的。地面当中就是那个我先前侥幸没有坠入的圆形陷坑,不过牢房里只有那么一个陷坑。

这一切我看得不甚清楚,而且费了不少力气,因为在睡着之时,我身体所处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我是直挺挺地仰面躺在一个低矮的木架上,一条类似马肚带的长皮绳把我牢牢地缚在木架上边。皮绳一圈又一圈地缠绕我全身,只剩下头部能够活动,另外我的左手能勉强伸出,刚好够得着我身边地上一个瓦盘里的食物。我惊恐地发现那个水壶已经不见了。我说惊恐,因为难以忍受的焦渴正令我口干舌燥。这种干渴显然是我的迫害者们故意造成的结果,因为那盘中盛的食物是一种味道极浓的肉块。

我朝上打量地牢的天花板。它离我有三四十英尺高,其构造与四壁大致相仿。我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其中一块镶板上画的一个异常的身影吸引住了。那是一幅彩色的时间老人画像,跟一般的画法没多大不同,只是他手里握的不是一柄镰刀,开始晃眼一看,我还以为他手里握着的是一个巨大的钟摆,就像我们在老式钟上所看见的那种。但是这个钟摆外形上的某种奇异之处引起了我更多的注意。当我目不转睛地朝上盯着它看时(因为它的位置在我的正上方),我觉得我看见它在动。我的这种感觉很快就被证实了。它的摆动幅度不大,当然其速度也慢。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惊奇。最后它单调的摆动终于让我看厌了,于是我移开目光去看牢里其他东西。

一阵轻微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朝地上一看,只见几只硕大的老鼠正横穿过地板。它们是从我右边视线内的那个陷阱里钻出来的。就在我注意它们之时,它们正成群结队地匆匆朝我逼近,肉香的诱惑使它们都瞪着贪婪的眼睛。我费了极大的精力才把它们吓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甚至也许会是一个小时(因为我现在对时间只有个大致上的概念),我又抬眼朝头顶望去。这一看顿使我大惊失色,惶恐不安。那钟摆摆动的幅度已增大到将近1码。作为其必然结果,它摆动的速度也大大加快。但最使我恐慌的是我意识到它明显地往下坠了一截。我这下注意到(不用说我当时有多么恐惧),那钟摆的下端犹如一柄闪闪发亮的月牙形钢刀,从一角到另一角的长度大约有1英尺,两角朝上,朝下的边显然像剃刀一般锋利。也像剃刀一样,那看上去又大又沉的钟摆越往上越细,形成一个完整的宽边锥形结构。锥形的上端悬挂在一根结实的铜棒上,整个结构摆动时在空气中划出嘶嘶的声音。

我再也不能怀疑这个由那些善于折磨人的僧侣独出心裁地为我安排的死法。宗教法庭的那些家伙已知道我发现了陷坑,那个预定要让我这种胆大包天、不信国教的人饱尝恐惧滋味的陷坑,那个传闻说是作为宗教法庭极端惩罚的象征地狱的陷坑。我偶然摔那一跤使我免于坠入那个深渊,而我知道,让受刑人惊魂不定,把受刑人诱入陷坑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地牢死刑之重要组成部分。既然我没能自己掉进陷坑,那即使推我下去也达不到那邪恶计划的预期效果,于是(没有选择余地)一种不同的更温和的死法正等待着我。温和!我居然想到用这个字眼,这使我禁不住微微苦笑。

现在来讲我当时数钢刀摆动次数时的那种比死还可怕的漫长恐惧又有何益!一丝丝,一线线,以一种仿佛要过几个世纪才能觉察到一点的速度,那钟摆慢慢地下降!几天过去了,也许是好多天过去了,那钟摆才终于降到我能感觉到它扇出的微风的高度。那锋利钢刃刻毒的气息才钻进我的鼻孔。我祈祷,我千遍万遍地祈求上苍让它降得快一些。我变得极度疯狂,拼命挣扎,想抬起身去迎住那柄可怕的弯刀的摆动。然后我突然变得平静,静躺着笑看那闪光的死亡,就像个孩子笑看一件稀罕的玩具。

我又完全昏迷了一次;这一次时间很短,因为当我醒来时,丝毫也察觉不出钟摆有所下降。不过昏迷的时间也可能很长,因为我知道那些恶棍会发现我昏迷过去,而他们能随意停止钟摆的摆动。这次醒来我还觉得非常虚弱,简直是觉得自己已虚弱不堪,仿佛是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即便是处在痛苦之中,需要食物还是人之天性。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左手伸到皮绳所允许的地方,拿了不多一点老鼠吃剩的肉。我刚把其中一点放进嘴里,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尚未成形但却令人欣喜的念头,希望的念头。可我与希望还有什么关系?如我所说,那是一个尚未成形的念头,人们有许多这种最终绝不会完全成形的念头。我觉得那念头令人欣喜,带给人希望;但我同时也感到它在形成的过程中就消失了。我拼命想找回那念头,并使它完全成形,但终归徒然。长期的痛苦几乎已耗尽我正常的思维能力。我成了个笨蛋,一个白痴。

钟摆的摆动方向与我竖躺的身体成直角。我看出那月牙形的锋刃将按预计的那样划过我的胸部。它将会擦到我的囚袍,它将会一遍又一遍地从囚袍上擦过。尽管它可怕的摆动幅度(已达30英尺甚至更多)和它发出嘶嘶声的下降力度足以劈开那些铁壁,但它磨穿我的囚袍仍然需要好几分钟。我这个念头到此为止。我不敢接着再往下想。我紧紧地抓住这个念头不放,仿佛只要紧紧抓住这个念头,我就能阻止那柄钢刀下降。我强迫自己去想象那月牙形的锋刃擦过囚袍时的声音,去想象那摩擦声作用于神经所产生的那种独特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我就这么想象这些无聊的细节,直到想得我牙根发颤。

下降,钟摆悄悄地慢慢下降。我从比较它的摆动速度和下降速度之中感到了一种疯狂的快感。向右,向左,摆得真远,像坠入地狱的灵魂在尖叫,像一头悄悄接近猎物的老虎一步一步接近我的心脏!随着一种念头或另一种念头在脑子里占上风,我忽而大笑,忽而怒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