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会(第2/4页)
那场骚乱已平静下来,公爵府里的灯火也已熄灭,这时我认出了那位独自站在台阶上的陌生人。他当时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的眼光在搜寻一条小船,我当然义不容辞地该帮他一把,而他欣然接受了我的好意。在水门处借得一柄单桨,我们便驾舟一道去他的住处,此时他已很快地恢复了镇定,并热情洋溢地谈起了我俩此前的偶然相识。
我有一些我乐于诉诸文字的题材。这位陌生人(让我们就这么称呼他,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依然是一个陌生人),这位陌生人便是题材之一。与一般中等身材相比,他的身高也许稍矮一点,而不是稍高一点,尽管当他激动时他的身体似乎会膨胀,使人误以为他比实际上更高。他在叹息桥下的那番壮举靠的是他轻盈、匀称、差不多称得上纤弱的身材,而不是凭仗他在其他更危急的关头曾轻松自如地显示过的赫拉克勒斯般的神力。他有天神般的嘴巴和下颌;有一双非凡、任性、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珠的色调由外向里呈浅褐色、深褐色和晶亮的黑色;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卷发下宽阔的天庭不时闪现象牙色的光泽。总之,我从未见过像他那种完全符合古典美的面容,如果把康茂德大帝[11]那副大理石面容除开的话。然而,他那种容貌人们只能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偶然一瞥,其后就再也不会看到。那张脸没有特征。没有过任何固定的表情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中。那是一张让人过目就忘的面孔,但那遗忘又总是伴随着一种朦朦胧胧且永不停息的想唤起那记忆的欲望。这并非是因为他每次激情迸发时未把他的心灵清晰地投射在那面孔的明镜上,而是因为激情闪过之后,那明镜,那明镜般的面孔竟不会留下丝毫激情的痕迹。
那天晚上奇遇之后的分别之时,他恳求我第二天一大早再去见他,我认为他当时的心情和态度都非常急迫。第二天太阳刚一露头我便应邀去了他的宅邸,那是一幢威尼斯常见的阴沉但华丽的巨大建筑,就耸立在大运河畔石廊附近。我被引上一段用马赛克镶嵌的宽阔的旋转楼梯,进了一个极其奢华的房间;还未进门就已经迎面扑来的无与伦比的富丽堂皇,使我感到一阵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我知道我这位朋友很阔气。以前曾听人以一种我冒昧地以为是言过其实的夸张谈起过他的富有。但当我此刻环顾四周,我仍然不能相信一个普通欧洲国民的财富竟能展示出这一派帝王般的金碧辉煌和豪华靡丽。
虽然如我所说,太阳已经升起,但房间里依旧灯火通明。从房间里的情形,从我朋友脸上疲竭的神色,我猜测他昨晚是一夜未眠。从房间的布局和装饰来看,设计者明显的意图就是要让客人眼花缭乱并大吃一惊,从而很少去注意行话称之为协调的装饰风格,或很少去注意国风民情的和谐。我的眼光掠过一件件奇珍异宝,但却没有在任何一件上停留,无论是希腊画家们怪诞的绘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还是埃及野蛮时代的木刻。挂在房间各处的那些色彩艳丽的帷幔,在一阵不知发自何处的轻柔而忧伤的音乐声中微微摇摆。房间里弥漫着从一些奇怪的旋转香炉袅袅升起的不协调的混合香味,闪烁着各式各样的鲜绿色和紫罗兰色的灯光火影。初升的太阳从一扇扇用整块红玻璃镶嵌的窗户、从那些像是用熔化的银汇成、瀑布般从壁饰直泻而下的窗帘,以上千个角度朝室内倾泻进光芒,自然的光芒最后与屋里的灯光火影交织,柔和地摇曳在一块色泽斑斓、看上去像在流动的智利金丝地毯上。
“哈!哈!哈!哈!哈!哈!”主人大声笑着给我指了个座位,自己也向后一仰,摊开手脚靠在了一张褥榻上。“我看得出,”他看出我不能一下子适应他独特的迎客礼仪,“我看得出我这间屋子让你吃了一惊。我这些雕像,我这些绘画,我独出心裁的布局,我别具一格的装饰,这纷华靡丽使你完全陶醉了,是吗?但请你原谅,我亲爱的先生(说到这儿他声调一降,变得十分诚恳),请原谅我刚才无礼的大笑。你刚才看上去像是惊呆了。再说,有些事是那么地荒唐滑稽,以至于令人不得不笑。在笑声中死去肯定是最辉煌的死法!托马斯·穆尔爵士(一个非常好的人就是托马斯·穆尔爵士),你肯定记得,托马斯·穆尔爵士就是笑着死去的。还有拉维休斯·特克斯特的《荒谬篇》中有一串长长的名单,那些人都这样辉煌地死去。不过,你知道吗,”他沉思着继续道,“在斯巴达(就是现在的帕里奥科里),在斯巴达,我说,就在那座要塞的西边,在一堆几乎看不见的废墟中有一块柱基,上面还残存着ΑΑΞΜ四个清晰的字母。它们毫无疑问是ΓΕΑΑΞΜ[12]这个字的存余部分。当时在斯巴达有敬奉上千种不同的神祇的上千座神庙和圣殿。你看有多奇怪,偏偏笑神祭坛能在毁灭中得以幸存!不过话说回来,”随着话锋一转他的声音和姿态都起了异样的变化,“我没有权利拿你取乐。你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惊讶。欧洲再也找不出这么奇妙的地方,我这个小小的帝王般的房间。我的其他房间绝不是这种格调,它们只是单调乏味的对时髦的追逐。这比追逐时髦更好——不是吗?但这也不可避免地将成为时尚——即成为那些有世袭财产并出得起这笔花销的人的时尚。不过,我一直提防着这样的亵渎。自从它们被装饰得如你所见的这般俗不可耐以来,除了一个例外,除了我自己和我的仆人,你是唯一被允许进入这堂皇之所神秘之处的人!”
我只是点了点头向他表示谢意,因为屋里光彩、香气和音乐强加给我的感觉,再加上他言谈举止意想不到的古怪,都阻止我用言语来表示我当时也许已经认为是恭维的感谢。
“你看这儿,”他说着站起身来,靠着我一条胳膊开始在屋里走动,“这些画从希腊人那里传到契马布埃手中,然后从契马布埃流传至今。如你所见,许多画的选择都很少尊重维尔图的见解。不过它们全部都适合用来装饰这样一间屋子。这儿还有些那位无名大师的杰作。这儿是一些曾极负盛名的艺术家未完成的作品,那些艺术家学会明智地把这些作品的名字留给了沉默和我。你认为,”他说着话突然一转身,“你认为这幅《哀戚的圣母》怎么样?”
“它是安吉利科的真迹!”我热情洋溢地冲口答道,因为我早已在凝视这幅举世无双的名画,“它的确出自安吉利科之手!你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画中的这位圣母无疑就像雕像中之维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