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蕾妮丝(第2/3页)

我的那些书,在这个新时代看来,即使它们实际上并不足以造成神经错乱,但就它们富于想象且不合逻辑的内容来说,也会被人发现其本身就具有神经错乱的特征和性质。在那些书中,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位著名的意大利人科留斯·塞昆达斯·库里奥的论著《论上帝福地之阔》、圣奥斯丁的杰作《上帝之城》和德尔图良的《论基督肉身之复活》,最后一本书中那个似非而是的反论句(上帝之子死了,荒谬但可信;他又复活了,不可能但真实)曾使我一连几个星期殚精竭虑但终归徒然地对其进行研究。

从被微力所动摇这一点来看,我的精神似乎与托勒密·赫斐斯蒂翁所讲到的大海中的那块巉岩相似,那块巉岩在人类的攻击和风浪的震撼前都岿然不动,只在那种被叫作日光兰的花的触及下才瑟瑟颤抖。虽然在一位轻率的思想家看来,贝蕾妮丝不幸的疾病使她精神状态产生的巨变,无疑会给我刚才一直费力解说的我那种病态沉思提供许多诱因,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我清醒之时,她的不幸的确使我感到痛苦,她美丽而温柔的生命所遭受的毁损的确使我非常悲伤,我也并非没有经常地苦苦思索是什么惊人的力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造成了如此奇怪的剧变。但这些心理活动并不具有我那种疾病的特征,而是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的正常思维。与我的病状特征相符的是,我错乱的神经完全沉溺于比精神变化更不重要但却更令人吃惊的贝蕾妮丝的身体变化,沉溺于她身躯相貌那令人震惊的完全变形。

在她绝世无双的美最粲然夺目的日子里,我绝对没有爱过她。在我那段怪异的生命中,感情对我从来不在于心,而总是在于脑。在清晨薄薄的灰雾之中,在中午森林的树影之中,在夜晚我书房的寂静之中,她都曾从我眼前倏然闪过。我也曾留意注视过她,但并非作为现实中的贝蕾妮丝,而是作为梦中的贝蕾妮丝;不是作为尘世间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是作为这样一个人的抽象概念;不是作为赞美之物,而是作为分析之因;不是作为爱的对象,而是作为那种虽说杂乱无章但却最为深奥的沉思之主题。而后来,后来我一看见她就浑身发抖,她一走近我我就脸色发白。然而在为她憔悴的形容和孤独的处境深深悲叹之时,我想到了她长久以来一直爱着我,于是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我对她说起了结婚。

就在我们举行婚礼的日子临近之时,在那年冬日的一个下午(那种冬日有淡淡薄雾,异常地日丽风和,因此被叫作美丽翠鸟的看护人[23])我像我平时想问题时一样,在我书房的里间独自而坐。可当我抬起眼睛,我看见贝蕾妮丝站在我跟前。

不知是我自己活跃的想象,还是窗外雾气的影响(抑或是室内朦胧的光线或垂落在她周围的灰色帷幔),造就了那么一个模模糊糊、飘忽不定的身影?这一点我说不清楚。她一声不吭,而我,无论如何也吭不出一声。一阵寒意冷彻我全身,一种难以忍受的焦虑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种极为强烈的好奇心占据了我的灵魂;我身子往椅背一仰,老半天一动不动凝神屏息地凝视着她的身影。天哪!她的消瘦真叫人难以想象,从眼前那身影轮廓中,竟看不出一丝半点她从前身姿的形迹。我热烈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高高的前额非常苍白,异常静穆。她那头曾经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变得焦黄而粗粝,蓬乱地披散在她的前额和深陷的双鬓。她古怪的表情中有一种压倒一切的忧郁。她的眼睛黯然无光,毫无生气,好像没有瞳孔似的。当我的目光从她无神的眼睛转向她皱缩的薄嘴唇时,我不知不觉地向后畏缩。那两片嘴唇张开,露出一个意味古怪的微笑,变形后的贝蕾妮丝的牙齿就这样慢慢展现在我眼前。哦!要是我没有看见那些牙齿该有多好!要是我看见之后就马上死去该有多好!

关门声使我猛然一惊,我定神一看,发现我表妹已经离开书房。但是她那两排洁白如玉的牙齿却没有离开我的脑海,而且我再也无法将它们赶走。那些牙齿表面没有半点瑕玷,珐琅质上没有一丝暗影,牙边上也没有任何凹痕,就在那短短的一笑之间,那洁牙皓齿便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际。我现在甚至比当时看得更清楚。那些牙齿!那些牙齿!它们在这儿,在那儿,在任何地方,都无时无刻不闪现在我眼前:又长又细、洁白如玉的牙齿,被那两片刚刚开启的灰白的嘴唇显露出来的牙齿。这下我的偏狂症猛然发作,我苦苦挣扎也摆脱不了它那不可抵御的奇怪影响。我心中除了那些牙齿再无别的念头。我对那些牙齿有种疯狂的向往。我所有的兴趣和精力全都集中于对那些牙齿的沉思。它们,它们已成了我心智的眼睛唯一之所见,它们已成了我精神生活唯一之要素。我在任何亮度下都看见它们。我以任何姿势都在想着它们。我考虑它们的属性。我寻思它们的特征。我揣摩它们的构造。我琢磨它们的本质变化。当我在想象中把它们那种甚至无须嘴唇的帮助就能传情达意的能力归因于它们具有一种知觉力时,我禁不住浑身发抖。人们说玛丽·萨莱小姐[24]的每个舞步都是感情,我则深信贝蕾妮丝的每一颗牙齿都是思想。思想!啊,正是那毁掉我的愚蠢的思想!思想!哦,原来我朝思暮想的就是那思想!我当时觉得只要能拥有那些牙齿,我便能得到安宁,恢复理智。

就这样,黄昏在我的冥想中降临,接着是夜晚的到来、逗留和离去,然后是新的一天开始,然后是第二天晚上的夜雾开始集聚,可我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我那间幽静的书房里,依然凝神专注地沉湎于我的冥思苦想之中,那些牙齿的幻影依然可怕地把我支配,它们以最生动最鲜明的形象飘舞在我房间里变幻着的光影之间。最后,一声恐怖的呼叫把我从沉思中惊醒,紧接着传来一阵喧嚷之声,其间掺杂着阵阵悲伤或痛苦的呜咽哀鸣。我从椅子中跃起,推开书房的一扇门,看见一位侍女泪流满面地站在前厅,她告诉我贝蕾妮丝已经——已经香消玉殒。她一大早就发作了癫痫病,而现在,当夜色阑珊之际,坟墓已准备好接待它的房客,有关葬礼的一切都已安排停当。

我发现自己坐在书房里,而且又是一人独坐。似乎我刚刚从一场乱七八糟、令人激动的梦中醒来。我知道当时是半夜,而且非常清楚贝蕾妮丝在日落时分就已经下葬。但对从傍晚到半夜这段时间里我在干什么,我却毫无印象,或者说至少没有一个明确的记忆。我只记得那段时间充满了恐怖。那种恐怖因模糊而越发令人心悸,因朦胧而越发令人胆寒。那是我生命记载中最可怕的一页,它用模糊不清、莫名其妙且恐怖的记忆写成。我试图辨读这一页,但却枉费心机;然而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却像声音之精灵时时响在我的耳边。我肯定做了一件事,但是什么事呢?我高声问自己,四壁的回音应答我:“是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