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手稿(第3/3页)

我已经在船长的卧舱里与他面对面见过,但如我所料,他丝毫没注意到我。虽说对旁观者而言,他的相貌可以说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我看他时总不免有一种既敬畏又惊奇的心情。他的身高与我不相上下,这就是说大约有5英尺8英寸。他的身体结实匀称,既不强壮也不十分瘦弱。但就是笼罩在他脸上的那种奇异的神情,就是那种令人不可思议且毛骨悚然的极度苍老的痕迹,使我胸中涌起了一种感情,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情。他的额上皱纹虽然不多,但却仿佛铭刻着无数的年轮。他的苍苍白发像是历史的记载,而他灰色的眼睛犹如未来的预言。他卧舱地板上到处是奇怪的铁扣装订的对开本书、锈蚀的科学仪器和早已被人遗忘的过时的海图。他当时正用双手支撑着头,用愤然不安的眼睛盯着一份文件,我认为那是一份诏封令,总之上面盖有一方皇家印鉴。他就像我上次在中舱所见的那名水手,正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和暴戾的声调低声咕哝着什么。尽管说话人就在我跟前,可他的声音却似乎从1英里开外传来。

这艘船和船上的一切都散发着古老的气息。水手们来来去去就像被埋了千年的幽灵在游荡。他们的眼中有一种急切不安的神情。当他们的身影在船灯灯光的辉映下横在我的道上,我心里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尽管我平生专爱与古董打交道,一直沉湎于巴尔比克、塔德摩尔和波斯波利斯[98]残垣断柱的阴影之中,直到我自己的心灵也变成了一堆废墟。

现在我看一看四周,就会为我先前的恐惧不安而感到羞愧。如果先前一直伴随着我们的疾风已经吓得我发抖,那现在目睹这用飓风、台风、罡风、厉风都不足以形容的狂飙与大海厮斗,我难道不该吓得魂飞魄散?船的周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和茫茫洪涛的混沌,但在船舷两侧3海里外的地方,却不时隐隐闪现出巨大的冰壁,冰壁岧岧仡仡,直插苍昊,朦胧中就像宇宙的围墙。

如我所料,这船果然是在一股潮流之中——假若潮流这个词可以用来称呼那在白色的冰壁旁怒吼咆哮、像飞流直下的大瀑布轰鸣着朝南奔腾的滚滚洪涛的话。

我认为要想象我有多恐惧是完全不可能的,但一种想探索这一海域秘密的好奇心甚至征服了我的恐惧和绝望,并将使我甘心于那种最可怕的死亡。显然我们正驶向某个令人激动的知识领域——某种从未被揭示过的秘密,这种知识和秘密的获得就是毁灭。也许这股潮流正把我们带向南极。必须承认,一个最最不切实际的假设也自有其概率。

水手们迈着颤巍巍的步子不安地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但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对希望的憧憬多于对绝望的漠然。这时风仍然在我们的船尾,由于扬起了所有的大小风帆,船有时整个儿地被抛出水面!哦,这情形越来越恐怖!那堵冰墙忽而在右边,忽而在左边,我们正绕着一个巨大的圆心,围着一个像是大圆形剧场的漩涡四周头昏眼花地急速旋转,这大漩涡的涡壁伸延进黑洞洞的无底深渊。可我现在已没有时间来考虑自己的命运!圆圈飞快地缩小——我们正急速地陷入漩涡的中心——在大海与风暴的咆哮、呼号、轰鸣声中,这艘船在颤抖——哦,上帝!——在下沉!

附记——《瓶中手稿》最初发表于1831年,而在多年之后我才见到墨卡托[99]绘制的地图。在墨氏地图上,海洋从四个入口注入(北)极湾,并被吸进地腹;极本身以一块巍然耸立的黑岩为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