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第3/8页)
克努尔普停住不说了,咳嗽了好一阵子。朋友很注意地看着对方。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不久,他又继续说了起来:“现在,你知道前后经过了吧。当然,事情的进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快。我说我不想再去拉丁语学校了,绝对不去了,父亲就赏了我两三个耳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常常想干脆放一把火把学校给烧了。这虽然是很孩子气的想法,但我是认真的。最后我想到了唯一的逃避方法,那就是在学校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混。你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吗?”
“真的。我可以模糊地记起来了。你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被老师留下来。”
“是的,我逃课,答非所问,不做作业,把笔记本丢掉,每天闹事。我觉得这样做真有意思。总之,那时候我让老师伤透了脑筋。什么拉丁语,什么成绩全都抛到了脑后。你也知道,我的感觉是非常纤细的,一追求起什么来,在那段时间里,这世界上的别的什么就全都进不到我眼里。体操、鳝鱼、植物学都是如此。那个时候,对女孩的专注也不例外。直到尝到苦头,弄得世人皆知,我才会罢休,否则,其他的重要事情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在意的。前一天傍晚还偷看女孩洗澡,在心里朝思暮想这件事,然后又要装出学生的样子坐在椅子上,练习动词变化,这简直是开玩笑——不,还有呢。老师们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大体上他们是呵护我的,所以尽可能地宽容我,认为我的做法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我和法兰翠丝的弟弟交上了朋友。他读国民学校高年级,是个坏家伙。从他那里我什么坏事都学到了,就是没有学到一件好事。我吃尽了苦头,半年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父亲把我揍得半死,我被赶出了拉丁语学校,和法兰翠丝的弟弟同坐在国民学校的教室里。”
“她呢?那个女孩呢?”玛霍尔德问道。
“说起来真是凄惨。她并没有成为我的情人。我常常跟她的弟弟一起回家,她更加严酷待我,仿佛我变得比以前更下贱了。进入国民学校两个月后,我有了常常在半夜偷偷溜出去的习惯,也因此,我第一次知道了真相。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我在利达森林游荡,就像我以前常常做的那样,我靠近情人们坐的长椅边去听他们谈情说爱。最后我悄悄凑近的一对,却是法兰翠丝和一个机械工。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男的把手勾在她的脖子上,一只手夹着雪茄。她的衬衫敞开,总之,叫人恶心。这样一来,一切都完了。”
玛霍尔德拍拍朋友的肩膀。
“不,这对你来说,也许是再好不过了。”
克努尔普猛烈地摇摇头。
“不,一点也不好。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是认为如果当时我是错的,我也不觉得后悔。不要批评法兰翠丝,我不要别人说她什么。如果那些事情都顺利的话,也许我会有美好的恋爱和幸福的体验,也许我会和父亲以及国民学校都处得很好。因为——怎么说好呢——那以后,我也结交了不少朋友、熟人、同伴和情人——只是,我再也不相信人类的语言、不相信语言的保证,再也没有做过第二次了。我过着最适合自己的生活,不缺自由和美,但始终是一个人。”
他拿起酒杯,仔细地把最后几滴喝干,站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躺一下。那些话我不想再提第二遍了。你一定还有事情吧?”
医生点了点头。
“让我再说一句话。今天我打算替你写一封信向医院要一张病床。也许你不乐意,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要是不早一点接受治疗,你会完蛋的。”
“咦,你说什么?”克努尔普显出罕有的激动,叫道,“那么,让我完蛋不就好了吗!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这你自己不是也知道吗?到了现在,我为什么非被关起来不可呢?”
“不要这么说,克努尔普,请你理智点!要是让你继续这样放浪下去,我这个医生就不知道是怎么当的了。一定可以在奥帕休顿给你弄到一张床的。我替你写一封信。一星期后我会亲自去看你,一定的。”
流浪者深躺在椅子里,一副泫然泪下的模样。仿佛冻得发抖的人一般,瘦削的双手摩擦着,随后恳求似的,宛如孩子一般地,凝视医生的眼睛。
“这么说,”他的声音整个细弱了下来,“我错了。你为我费尽心思,甚至让我喝了红葡萄酒——对我简直太好了,太周到了。你不要生气。我还有一个非常大的恳求。”
“不可以无理取闹!没有人会掐你的脖子的。什么恳求?”
“你没有生气吧?”
“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要生气呢?”
“那么就拜托你了,玛霍尔德。请帮我一个大忙,不要叫我到奥帕休顿去!如果非入院不可的话,那就到葛尔巴斯亚。那里有我认识的人,也是我的故乡。接受治疗,那里也许比较方便些。因为我是在那里出生的,而且——”
他诚挚地恳求着,激动得几乎说不下去了。
他在发烧,玛霍尔德心想,随后平静地说了起来:“你的恳求只是这个的话——那太容易了。这样做确实更好。我给葛尔巴斯亚写信。去躺下来吧,你累了。话说得太多了。”
玛霍尔德目送克努尔普脚步蹒跚地走进房子里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克努尔普教他钓过鳟鱼的那个夏天,想起克努尔普自由自在地斥责朋友的蛮横作风,以及那个气质高雅的12岁少年的热情。“可怜的家伙。”他心里想着,难过得心乱如麻。然后急急地站起来,做他的事。第二天,晨雾弥漫,克努尔普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医生摆了几本书在旁边,但他几乎碰都没碰。他提不起劲,无情无绪。躺在舒适的床上接受照顾,享受柔软的餐点,他更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一想到自己再这样躺一段时间就要永远爬不起来了,他就觉得非常不愉快。死活已经无关紧要。这几年以来,道路也已经完全丧失了魅力,但是,他想再一次去看一眼葛尔巴斯亚。他要在心中悄悄地和那河川、小桥、父亲的昔日庭园以及法兰翠丝告别,在那之前,他不想死。他已经完全忘了后来的情人了。长久以来的放浪岁月现在看来仿佛已经无足轻重。相反的,充满神秘的少年时代,则增添了新的光辉与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