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第5/8页)

第二天清晨村长的仆人驾着马车来了。圈栏里有两头小牛,哆嗦着四条腿,晶亮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清冷的早晨。放牧草地上第一次降下了霜。克努尔普和仆人并坐在驾驶座上,膝上覆着毛毯。医生同他握了手,给仆人半马克。马车咔啦咔啦动了起来,往森林方向跑去。仆人点起了烟斗,克努尔普眨着瞌睡的双眼,望着早晨淡青色的冷空气。

太阳出来以后,到了中午就变暖和了。坐在驾驶座上的两个人谈得很起劲。到达葛尔巴斯亚,仆人说要载着小牛绕道把克努尔普送到医院。克努尔普立刻婉拒,不让他那么做,在城镇的入口处两人和气地分手。克努尔普停住脚步,目送马车在家畜市场的枫树后面消失。

他微笑着,走进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树篱小径,那是夹在庭院之间的道路。他再度获得了自由。就让医院的人去等吧。

归乡的男人再一次享受了故乡的光影和气息、声响与香味,尽情地把自己沉浸在故乡的时光中。家畜市场里的农民和商人的喧嚷,褐色的栗树下饱吸阳光的阴影,绕着城壁飞舞的晚秋黑蝴蝶,广场上喷泉向四方飞溅的潺潺水声,从酒桶匠地下室的拱形入口处飘来的葡萄酒香和敲打木头的响声,以及熟悉的小街名称都充满了令人伤感的挥之不去的思绪——这个失去故乡的流浪者,舒展开他的五官,去吸吮、体会身处故乡的感受,他所熟悉的事物,他所记得的事物。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栏石都是他的朋友,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整个下午他不知疲倦地四处游逛,走遍每一条小街,在河边倾听磨刀匠的磨刀声,越过窗户注视车床匠,读着熟悉的人家重新粉刷过的古老门牌。他在广场喷泉的石水槽里洗了手,在下方修道院院长家的小喷泉里解了渴。尽管岁月流逝,那喷泉依然神秘如往昔,在非常古老的家屋中,沿着石板的缝隙汩汩流出,房子里的阴暗光线更增添了几许不可思议的魅力。他在河边久久伫立着,倚在伸向水面的栏杆上。水中黑黝黝的水草宛如长发般摇曳,乌黑细长的鱼脊停在晃动的小石子上动也不动。他走上古老的木板桥,在正中央曲膝弯腰蹲下,像少年时代一样,他要感受小桥有如微妙的生物一般所具有的反动弹力。

他继续不疾不徐地走着,没有忘记任何地方。他还记得小小草坪上的教堂的菩提树,以及河流上游从前他常常喜欢去游泳的水车堤堰。他在以前父亲住过的小房子前站住,恋恋不舍地把背倚在古老的门口一会儿,而且也去了庭院里。他越过新拉的冰冷铁丝围篱,往新近栽植的庭树望去——被雨水蚀圆的石阶,以及门边又圆又粗的樟树依然如昔。克努尔普在被赶出拉丁语学校之前,他曾在这里度过最美好的时光。在这里,他有过完美的幸福,也曾毫无遗憾地实现过他的愿望,享受过不带一丝苦味的快乐。夏天,他曾尽情偷偷采食樱桃,这里有过可爱的桂竹香、开朗的牵牛花、浓郁如天鹅绒般的紫罗兰。自己亲手去培育,热爱花朵的短暂的幸福,现在已经消失了。这里也曾经有过小小的兔窝、工作场,他在这里做过风筝,用接骨木的芯做过水管,把水车的木划连接在卷轴上——他知道哪一只猫会睡在哪一家的屋顶上。他尝过每一户人家庭院里的果实,也爬过这里的每一棵树,他在每一棵树的树梢都编织过绿色的梦。这里的世界是属于他的,他深深爱过这里。这里的每一丛灌木,庭院里的每一株树篱,对他都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这里所下的雨,所降的雪都在向他细诉。这里的大气和土壤都活在他的梦想和愿望中,并且回应他的梦想和愿望,同他的生命一起呼吸着。他认为就是到了现在,住在这附近拥有庭院的人,大概还没有谁能比他更珍惜这里,更能和这里的一切谈话,回想这里的一切,也更能从记忆中唤起这一切,和这里有着比他更密切的关系。

附近的屋顶和屋顶之间,一户摇摇欲坠的人家的灰色山墙,高而尖锐地突起着。那是鞣皮匠哈吉斯从前住的地方。就在那里,克努尔普结束了孩童的游戏和少年的喜悦,跟少女们最初拥有的秘密和调情,也是在那里告终的。晚上,他常常从那里怀着爱的喜悦沿着小路走回家。也是在那里,他为鞣皮匠的女儿解开发辫,为美丽的法兰翠丝的吻而陶醉。他打算晚上或明天到那里去看一下。只是这些回想现在几乎牵动不了他的心。为了回想起更古老的少年时代,就是把这些全都舍弃他也在所不惜。他伫立在庭院的围篱旁,远眺了一个钟头以上。他看到的不是只剩下草莓的嫩丛,眼前一片秋的萧飒的陌生庭园,他看到的是父亲的庭园。小小的花坛中有他孩童时代所植的花朵,有在复活节的星期天植下的樱草和玻璃般的凤仙花,以及小石子堆起来的小山。他好几次将抓到的蜥蜴放在小山上,不幸的是没有一只蜥蜴住在那里成为他的家畜,但每放一只蜥蜴下去,他还是每次都充满新的期待和希望。现在就是将世界上所有的房子、庭院、花朵、蜥蜴都送给他,这些和当时在他那小小的庭院里绽放的一株甜美的夏日花朵比起来,也会变得微不足道的,还有那个时候的红醋栗的茂丛!每一棵都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但现在都已经不在了,那些树并非不朽的。有人把那些树锯倒、掘起,丢进火里。树干、树根、凋零的叶全都烧成了灰。没有一个人为此而悲叹。

是的,他常常在这里和玛霍尔德共处。现在他是一个医生,一个绅士驾着单马车在病患之间飞来奔去。他善良、正直一如往昔。但是这样的他,这样一个头脑聪明、体格结实的男人,和那时候信仰深厚、害羞、容易激动、多愁善感的少年比起来,现在的玛霍尔德该怎么说好呢?从前在这里,克努尔普曾经教玛霍尔德如何做捕蝇笼,如何用木片做关蚱蜢的塔。他是玛霍尔德的老师,一个更值得钦佩的聪明朋友。

隔壁的接骨木已经干枯,长满了古老的苔藓。另一户人家庭院里的木头小屋也已倒塌。以后即使在那里搭建起什么,一切也绝对不能如昔日般的美丽、幸福了。

天色开始阴冷了起来,克努尔普离开杂草覆盖的庭院小径。那座改变小镇风貌的教会的新塔,一口新钟高高地向这边鸣响了过来。

他穿过鞣皮场的大门钻进庭院里。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谁也不在那里。他悄无声息地踩着鞣皮场柔软的泥土,从洞穴旁边走过。洞穴里有皮革泡在汁水里。一直走到低矮的墙边,可以看到小河从布满苔藓的绿色石头边缘流过。那里正是黄昏时分,他赤着脚伸进水里,同法兰翠丝并肩而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