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龙巴 一一(第2/4页)

“奥索,这是父亲的衬衣。”

说完她把它扔在他膝上。

“这是送他性命的子弹。”

她又把两颗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衣上。

然后她扑在奥索怀里,狠命的把他抱着,叫道:“奥索,我的哥哥!奥索!你一定得替他报仇!”

她发疯般的搂着他,吻着子弹,吻着衬衣。随后她走出房间,让哥哥坐在椅子里呆若木鸡。

奥索一动不动的愣了好一会儿,不敢把这些可怕的遗物撩开。后来他挣扎了一下,拿它们放进小箱,自己跑到房间的另一头,扑在床上,把脸朝着墙壁埋在枕头中间,好像有幽灵出现而特意躲着似的。妹子的最后几句话一刻不停的在他耳中响着,仿佛是一个命定的、无可逃避的神示,要他杀人,杀一些无辜的人做血祭。可怜的青年头脑像疯子一般搅成一片的感觉,我也不能备述。他这样的躺了老半天,连头也不敢掉过来。最后他站起来,关上箱子,急急忙忙冲出屋子,直奔田野,不知道上哪儿。

野外的空气渐渐使他松动了。他精神变得安定,把自己的处境和解决的办法冷静的考虑了一番。我们已经知道,他绝对不猜疑巴里岂尼是凶手。但他认为他们不应该捏造土匪阿谷斯蒂尼的信,而那封信,至少在他眼里,便是他父亲送命的原因。告他们伪造文书罪罢,明明不可能。有时,或是成见,或是高斯人的本能,在他胸中觉醒了,使他看到路上随便哪个拐弯的地方就能轻而易举的报了仇,但他又想到军队里的同僚,巴黎的沙龙,尤其是奈维尔小姐,便不胜厌恶的把那些念头丢开。接着他又想到妹子的责备,而他身上所留存的那点高斯气息也承认妹子的责备是对的,于是他心中难解难分,愈加悲痛了。在这场良心与偏见的斗争中,唯一的希望是和律师的儿子借端寻衅,跟他决斗。在那种情形之下,用剑或是枪结果了对方的性命,才能把他高斯人的观念与法国人的观念调和。决定了这个策略而盘算怎样下手的时候,他已经觉得如释重负。再加一些别的更愉快的念头,他狂乱的心绪终于平静了。西塞罗丧失了爱女多丽亚以后,因为竭力想着用如何美丽的文章追悼她,居然把自己的悲痛忘了。兴第先生死了儿子,也用同样的办法安慰自己[122]。现在奥索也可以对奈维尔小姐描写自己的心境,而且必定能引起这美人儿强烈的兴趣。想到这一点,他更像服了一帖清凉剂,变得心平气和了。

他不知不觉走了许多路,已经和村子离得很远。这时他正走回去,忽然听见绿林旁边的一条小路上有个小女孩子唱歌的声音,大概她以为四下无人,自个儿哼着玩的。那是唱挽歌用的又慢又单调的音乐,孩子唱的是:“为我的儿子,为我远客他乡的儿子——留下我的勋章,留下我的血衣……”

“孩子,你唱什么东西?”奥索突然站在她面前,怒气冲冲的问。

“啊,是您,奥斯·安东!”孩子嚷着,有些害怕了,“……我唱的是高龙巴小姐作的一支歌。”

“不准唱这个歌。”奥索声色俱厉的喝了一声。

孩子东张张,西望望,似乎正在打量向哪儿溜。她脚跟前的草地上放着一个大包,要不是为了保护那个东西,也许早已逃掉了。

奥索发过了脾气,暗暗惭愧起来。

“孩子,你带的这个包是什么呀?”他尽量装出温柔的声音。

契里娜迟疑不答,他揭开包袱,原来是一块面包和一些别的食物。

“小乖乖,这面包是给谁的?”他问。

“您不是知道的吗,先生?给我叔叔的。”

“你的叔叔不是当土匪的吗?”

“噢,但凭你老人家差遣。”

“倘若警察碰到你,问你上哪儿去,你……”

孩子毫不迟疑的回答:“那我告诉他们,说是替砍伐绿林的吕葛人送粮。”

“倘若有个猎户饿慌了,想抢你的东西吃,又怎办呢?”

“他不敢的。我就说那是给我叔叔的。”

“不错,他决不让人家抢掉他的口粮……他很喜欢你吗,你叔叔?”

“噢!是的,奥斯·安东。自从爸爸死了,我们一家都是他照顿的,我的母亲,我,还有我的妹妹。妈妈没害病的时候,他跟富户人家讨了个情,给她做些活儿。村长每年给我一件衣衫,本堂神甫教我识字,念《教理问答》,因为叔叔都拜托过他们。但您的妹妹对我们特别好。”

那时小路上出现了一条狗。女孩子把两只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一声唿哨:那狗立刻奔到她身边跟她亲热了一会儿,随后又突然钻进绿林。隔不多时,树背后又钻出两个人来,衣服很破烂,可是浑身上下都有武装配备,仿佛他们是在番石溜与野蔷薇堆中像蛇一般爬过来的。

“啊!奥斯·安乐,欢迎欢迎!”两个土匪中年龄较长的一个招呼奥索,“怎么,你认不得我了吗?”

“认不得。”奥索把眼睛直盯着他。

“真怪!一把胡子,一顶尖帽子,就把你换了一个人!喂,排长,再仔细瞧瞧罢。难道你把滑铁卢的老伙计都忘了?记不得勃朗陶·萨伐利了吗?他在那倒楣的一天在你身边咬了多少弹壳[123]!”

“怎么!是你?”奥索说,“你不是在一八一六年上开了小差吗?”

“一点不错,排长。当兵的玩艺儿教人起腻。再说,我在本地有笔账要算。啊!啊!契里,你真是个好孩子。快快拿东西来吃,我们饿死了。报告排长,你真想不到我们在绿林中胃口多好——孩子,这是谁给的,高龙巴小姐还是村长?”

“都不是的,叔叔,那是磨坊女人送您的,另外还送了一条毯子给妈妈。”

“她有什么事要求我呢?”

她说她雇的垦荒的吕葛人,现在要她三十五铜子一天的工钱,还得供给栗子。因为比哀德拉纳拉往下那一带,有热病流行。”

“那批懒骨头!让我看着办罢——排长,别客气,一起来吃饭好不好?老乡当权的时代,咱们一块儿吃过的饭比这个更要不得呢。可怜那老乡被淘汰了。”

“你们请罢——我,我也被淘汰了。”

“是的,我听人说过。可是我敢打赌,你不见得因此生气吧。你也有你的账要算——喂,神甫,”土匪招呼他的同伴,“请啊——奥索先生,这一位是神甫,就是说没有神甫的实缺,可有神甫的学问。”

那同伴接着说:“噢!先生,我不过是个研究神学的穷学生,但人家不允许我实现志愿。要不然,勃朗陶拉岂沃,谁敢说我有朝一日当不了教皇?”

“为什么教会没有能得到你光明的指引呢?”奥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