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勒的维纳斯(第6/8页)
他面色苍白,但是神态镇静而坚定,此后就再也没有失误,终于把西班牙人打得落花流水。观众欢欣鼓舞,场面十分壮观:一些人不断地欢呼,还把帽子抛向空中;另外一些人则同他握手,说他为地方增了光。即使他击退一次外族入侵,我想他得到的祝贺也不过如此热烈而诚挚吧。战败一方垂头丧气,又给他增添了胜利的光彩。
“伙计,我们再打几场吧。”他以不可一世的口气对那个阿拉贡人说道,“不过,我还得让您几分。”
我真希望阿尔封斯先生态度谦虚一点儿,心里也几乎为受辱的对手感到难过。
那个西班牙巨人深深感到这种侮辱。我看出他那晒得黢黑的脸也气白了。只见他咬着牙,阴沉着脸注视自己的球拍,嘴里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我会跟你算这笔账的[242]!”
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喊声搅了他儿子胜利的喜悦:他非常诧异,儿子没有指挥人套那辆新买的轿车,更为诧异的是,看到儿子竟然满头大汗,手里还拿着球拍。阿尔封斯先生赶紧跑回家,洗了一把脸,重又穿上新衣服和皮鞋。五分钟之后,我们就飞驰在前往普伊加里的大道上了。全城所有网球手和一大群观众欢呼着追我们,而我们那几匹健壮的马也是拼命奔跑,才没有让那些勇敢的加泰罗尼亚人追上。
我们到达普伊加里,参加婚礼的行列正要向乡政府进发,阿尔封斯先生忽然用手一拍脑门儿,低声对我说道:
“我真糊涂!戒指忘拿啦!还戴在维纳斯的手指上呢,真是活见鬼!您可千万不要告诉我母亲。也许她什么也不会看出来。”
“您可以派个人取来嘛。”我对他说道。
“算了!我的贴身仆人留在伊勒了,这几个我可信不过。一千两百法郎的钻石啊!不少人都经不住这种诱惑。况且,这里的人一知道我这样粗心大意,又会对我产生什么看法呢?他们会笑话死我的,会管我叫雕像的老公……那戒指,但愿不要被人偷走!幸而我那些浑蛋下人都怕那雕像,不敢靠近。算了!也没什么,我还有一枚戒指呢。”
世俗和宗教的两场仪式相继举行,排场也较适当。德·普伊加里小姐收到巴黎时装店老板娘的那枚戒指,殊不知未婚夫是将一件定情物割舍给了她。接下来,宾主入席,大家又吃又喝,甚至还唱起歌来,闹腾了好长时间。我真为新娘难受:她被阵阵欢笑戏谑的声浪包围,不过沉稳自若的神态倒出乎我的意料,她即使有点儿发窘,也不显得笨拙或者做作。
人处于困难的境地,也许就会产生勇气吧。
谢天谢地,午宴终于结束,时间也已到下午4点钟了。男宾客到景色优美的园子散步,或者去观赏身穿盛装的普伊加里农妇在庄园的草坪上跳舞。我们就这样打发掉几个小时。女眷们簇拥在新娘周围,欣赏新郎送的礼物。继而,新娘就去换了装,只见她那秀发上戴了软帽和饰有羽翎的帽子,因为女人按照习俗,做姑娘时有些饰物不能戴,一旦出嫁就急不可待了。
将近8点钟,准备回伊勒了。可是未待动身,又出现一个感人的场面。德·普伊加里小姐的姑妈待她如亲生母亲,现在年事已高,又十分虔诚,不能同我们一道进城,因此分手时,她就对侄女讲了一大套做妻子的责任,同时眼泪哗哗地流淌,没完没了地拥抱。这种离别场面,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比作萨宾女人被劫[243]的情景。最后我们总得启程,一路上每人都尽量为新娘排解伤感,逗她发笑,但是无济于事。
到了伊勒,晚宴已经摆好,这是什么样的晚宴啊!如果说午宴上粗鲁的谈笑我很反感的话,那么晚宴上拿这对新人开玩笑,句句影射,我就更觉不堪入耳了。入席之前,有一阵新郎不见了,现在他却脸色煞白,冷若冰霜,连连喝科利尤尔[244]陈酿,而这种酒的烈性赛过烧酒。我坐在他身边,自觉有责任提醒他:
“当心啊!据说这种葡萄酒……”
我也是人云亦云,不知对他讲了什么蠢话。
他触了触我的膝盖,声音极低地对我说:
“等宴席散了……但愿我能同您说两句话。”
他的口气这样郑重其事,我不免惊讶,便更加注意观察,发现他神情怪异。
“您觉得不舒服吗?”我问他。
“没事儿。”
他又喝起酒来。
这工夫,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钻到桌子底下,从新娘脚踝上解下一条粉白两色的美丽绸带,拿出来给宾客看。大家又是欢叫又是鼓掌,说这是新娘的吊袜带,立刻把绸带剪成许多段,由年轻人分掉,并沿袭一些世族之家还保持的古老传统,将小段绸带挂在礼服的扣眼上。新娘羞得连眼白都红了……令新娘窘到极点的,还是德·佩尔奥拉德的一个举动:他让大家安静,接着用加泰罗尼亚方言给新娘唱了一段,据他说是随口吟唱的诗句。如果我理解得对的话,唱词的意思如下:
“朋友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酒一喝下,我两眼就昏花?这里有两个维纳斯……”
新郎满脸惊惧,猛一扭头,惹人哄堂大笑。
“不错,”德·佩尔奥拉德继续唱道,“有两个维纳斯在我家,一个如块菰,我从地下挖;另外一个从天降,分给我们腰带的正是她。”
他指的当然是新娘的吊袜带。
“我的儿子呀,一边是罗马的维纳斯,一边是加泰罗尼亚的维纳斯,你喜欢哪个就挑哪个。小滑头挑了这个加泰罗尼亚,选中了最好的。罗马的那个黑如漆,加泰罗尼亚的这个白如玉。罗马的那个冷冰冰,加泰罗尼亚的这个火热情,一接近她就激动。”
结尾很精彩,引起雷鸣般的欢呼、鼓掌和狂笑声浪,我觉得屋顶都要被震塌下了。在座的只有三张脸表情严肃:新婚夫妇和我本人。我头疼得厉害,而且不知何故,婚礼总令我黯然神伤。不仅如此,这场婚礼还颇令我反感。
我应当指出,最后几节格调低俗,由副镇长帮唱之后,大家就移到客厅,欢送新娘入洞房,因为很快就到午夜了。
阿尔封斯先生拉我到窗口,然后移开目光对我说道:
“我说了您会笑话的……但不知我怎么了……我中了邪啦!简直活见鬼!”
我头一个念头,就是他感到自己受到威胁,要出蒙田[245]和德·塞维尼夫人[246]所谈的那种倒霉事:
“爱情王国遍地充斥着悲剧故事[247]……”
我心中暗想道:“这类意外事,唯有聪明人才能碰到。”
“亲爱的阿尔封斯先生,科利尤尔酒您一定是喝多了,”我对他说道,“我先就提醒过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