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2页)

每道菜都有着漂亮的颜色。色拉碗里是深绿色,能吃出菠菜和黄油的味道,但吃得我舌头发涩。汤盘里是红色,应该是西红柿,但由于调味料放得太多,汤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味道。最大的装饰盘里是令人眩晕的黄色,宛如倒进了广告画的颜料,我迟迟不敢品尝——勺子一插进去就产生了漩涡,冒出热气来。这是用什么东西怎样调制出的啊?完全无法想象。气味闻着很像被雨打湿的落叶,又很像海里打捞上来的海藻。

“哥特式建筑,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我试着问了一个翻译家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待会儿让他给你看看明信片就知道了,还有旅途中画的哥特式建筑素描。这孩子画画也很有天赋。来这边休假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悠闲自在地画画。”

翻译家还是插了嘴。

即便如此,外甥的脸上也丝毫不现不悦之色,老老实实地喝着汤。面对这些菜,他没有一点迟疑,很正常地吃着。明明我们的话题对象是他,他却不点头也不微笑,只有吊坠偶尔碰到桌子上响起“当啷”一声。

桌子上摆的东西里,能一眼看穿的只有杯子里的水。我要求再来一杯水,翻译家拿过小推车里的水壶为我倒了一杯。协奏曲中断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开始,好像是进入了新的乐章。

“合你口味吗?”

“嗯。”我含糊其词地点了点头,然后诚实地答道,“真是……少见的料理啊。”

“昨天我去市场买菜,从晚上就开始准备,好久没这么忙活了。因为这种日子真的很少。”翻译家自豪地说。

“每次都吃这种料理吗?我是说,煮成这样,烂到看不出来原材料的东西?”

“对,和外甥在一起时……”

他们用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眼神对视了一下。

对于我和翻译家之间插进第三者以及翻译家和别人说话、对视什么的,我总也习惯不了,难受得就像坐了颠簸的游览车一样。比起难以下咽的料理,坐在我们之间的外甥更令我痛苦。

我坐在游览车的一角,屏气凝神。外甥坐在对面,沉浸在沉默里。只有我们中间的翻译家很欣喜,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游览车晃得越发厉害了。

“我们有时候也去饭店吃,但是这孩子净点汤啊,煨炖菜之类的。所以我就使出浑身解数亲自下厨做给他吃。他来之前会先写信,而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橱柜里拿出榨汁机。”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舌头。”

翻译家晃了晃杯子里的冰块。外甥把空盘子推到一边,把另一盘还没有吃的菜拉到跟前。我为了更好地理解翻译家的意思,数起了勺子上滴下来的黄色汤汁。

“小的时候舌头上长了恶性肿瘤,所以不得不切除了。”

“还有这种事?”

“是的,很遗憾,就是这么回事。”

关于舌头的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趁他们不注意,我偷偷观察起外甥的嘴。外表没有一点异常,嘴唇长得匀称完整,勺子里的汤汁都安静地流进了他的喉咙里。

我有舌头吗?我竟无来由地担心起自己来,轻轻地用牙齿咬了咬。

翻译家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话题几乎全都围绕着外甥。他夸耀外甥的优秀,描绘外甥的未来,从婴儿时期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一一讲给我听:外甥刚出生的时候,因脐带绕住脖子陷入假死状态;外甥出演过奶粉广告;外甥在百货店里走丢了;外甥因为救了一只溺在河里的小猫而上了报纸……宛如小蜘蛛一个接一个从卵里孵化出来,外甥的事迹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每个故事又产生无数分支,交织着他自己的回忆、对政治的看法还有说别人的坏话。

只有死去的妻子,那个被丝巾勒死的妻子,他从没提到过。只有妻子被他摘除,掉进了沉默的深处。

我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一心想着怎样才能表现得津津有味。外甥依旧我行我素,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他的鼓膜也一并被摘去了。

翻译家并没有在对我们讲话,只是冲着面前的空气不停地吐着小蜘蛛。估计在所有的小蜘蛛孵化出来之前,他是不会停止的。

好不容易吃了差不多一半,我放下勺子。不想让翻译家失望,但实在恶心,裙子贴在了汗津津的大腿上。

唉,他的轮廓又崩裂破碎了,我想。脑浆、内脏、骨骼、脂肪,所有的所有都变得疯狂起来。我估计连外甥也不知道让他恢复原状的方法。

等我回过神来,翻译家的嘴巴已经闭上。一不留神,原来最后一只小蜘蛛已经孵化出来了。他稍稍抬起盘子的一边,费劲地想把所剩不多的棕色肉糊捞上来。勺子碰到了盘子底,收音机里的协奏曲完了,接下来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你们长得不太像啊。”

我觉得把这个作为话题,也许能引出有关他妻子的事。

但是翻译家什么也没说,他刚才还以各种插嘴回答我所有的问题,现在只关注怎么才能把面前的饭菜吃干净。

“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终于,外甥回答了我。

即便是在堆满盘子的餐桌上,他也能飞快地写完字条。在翻译家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之后,这个动作更显得寂静无声。

“姨父的妻子和我的妈妈是姐妹。”

字条无声地从桌布上面滑了过来。

“我听说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

我一边和外甥说话,一边小心注意着翻译家的反应。

外甥撕下一张新纸条,灵巧地拿着那支看起来很难写的小笔,写了一段比刚才长得多的话。

“差不多该吃甜点了。”翻译家说,“桃味奶昔配香蕉慕斯,在冰箱里冰了好一会儿。吃之前得先稍微收拾一下餐桌,来,都来帮帮忙。”

外甥把写了一半的字条塞回小盒里,听话地开始收拾。

仿佛一开始就分好工了,他们俩配合得十分默契。只靠一个眼神或手势,就能互相会意。我已经没有了登场的必要。

扶桑花娇嫩水灵,泛着光。天气还是一样很热,偶尔有穿堂风经过,每次都吹得“玛丽依的书”哗啦作响。收音机里又开始演奏新的篇章,我依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

桃味奶昔和香蕉慕斯已经摆上桌了。他刚才想要写什么?他为什么和杀了自己大姨的翻译家关系这么好?我脑子里全是问号。慕斯入口即化,黏稠地滑过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