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5页)
“要是您用这种语调谈这个问题,那就没什么……但是您不是自己开课了吗?您不是在诺曼底有地产吗?您不是不久前安了家,在帕西住得很阔气吗?您结了婚。您不是快有孩子了吗?”
“喔唷!”我不耐烦地说,“这只不过证明我懂得让自己过一种比您更‘危险’的生活——像您所说的。”
“是的,只不过如此。”莫纳尔克带着嘲讽说,然后突然转过身,向我伸出手:
“好吧,再见;今晚谈到这里为止,再谈也谈不出更有意思的话了。但是,不久再见。”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他。
我忙着关注和操心一些新事情。一位意大利学者向我提到他的新文献已经出版,为了用在我的讲课上,我对新文献仔细研究了一番。我觉得自己第一堂课没有被人听懂,激发我在以后的课中要用不同的更生动的方法阐述;这样我把原先只是作为巧妙假设而试用的东西,被我当成了理论提出来。有多少论证者就是说话不明不白而不被人理解,才有机会显出自己的论证有力!对我来说,我承认我没法分清求助论证的天性中有多少是刚愎自用。我要说明的新内容,因我不容易说清,尤因不容易被人理解,对我来说就显得更加迫切了。
但是语言在行动旁边变得多么苍白无力!梅纳尔克的生活,他的一举一动,不是比我的课堂内容雄辩一千倍么!啊!从那时起,我明白了,古代大哲学家强调道德的教诲,既是言教,更多还是身教!
我们第一次相遇后将近三星期,我家的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我又见到了梅纳尔克。那次宾客来了不少。为了免得每天有人打扰,玛塞琳和我宁可选择星期四晚上门户大开。这样其他日子较容易把门关上。每周四,自称为我们朋友的人登门拜访。家里几间客厅很宽敞,可以接待大批客人,聚会延续到深夜。我想吸引他们来的,主要是玛塞琳的风韵仪态和他们相互交谈的乐趣,因为对我来说从第二次起,就发觉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听的,掩饰不住内心无聊。我从吸烟室踱到客厅,从小客厅踱到书房,偶尔听到片言只语,很少注意,但是像任意张望一下。
安东尼、艾蒂安、戈德费鲁瓦靠在我妻子的那些精致的椅子上,讨论议会的最近一次投票。于贝尔和路易把我父亲收藏的铜版画拿在手里随随便便乱摺。吸烟室里,马蒂亚斯为了专心听莱奥纳,把一支未熄灭的雪茄放在一张玫瑰木桌子上。一杯橘皮酒泼翻在地毯上。阿尔培一双沾泥土的脚,大大咧咧搁在美人榻上,弄脏了套子。满鼻子吸进去的就是这些东西混杂摩擦而成的灰尘……我突然有一种渴念,抓住所有来客的肩膀往外推。家具、装饰布、版画一沾上污渍,对我来说失去了全部价值;沾了污渍的东西,就像得了病的东西,必死无疑。我真愿意把一切保护起来,加上锁独自享用。梅纳尔克多么幸福,我想,他什么也没有!而我,要保存因而痛苦。其实这一切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另一个小客厅里,灯光较暗,中间隔着一层玻璃,玛塞琳在那里接待几名知友,她侧着身子半躺在靠垫上,脸色惨白,我看她那么疲劳,突然大吃一惊,自忖这次接待后不再接待了。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要掏表看钟点,这时在背心口袋里摸到莫克蒂尔的小剪子。
“他这个人为什么要偷这把剪子,既然不久就把它损坏毁灭了?”这时候有人拍我的肩膀;我骤然转过身:是梅纳尔克。
几乎唯有他穿了礼服。他刚到。他请我把他介绍给妻子;我自己是不会主动做的。梅纳尔克风度翩翩,可说是个美男子;大胡子已经灰白,往下挂,把他这张海盗面孔隔成两爿。眼睛闪烁冷光,表明他的勇气和果断多于善意。他一站到玛塞琳面前我就知道玛塞琳对他没有好感。他们两人寒暄几句后,我把他拉进了吸烟室。
我当天早晨听说殖民部派给他一项新任务,有几张报刊为此登载了他的冒险生涯,尽用一些美好的词句吹捧他,好像忘了前一天还对他进行下流的辱骂,并且把他最后几次探险中的奇异发现,竞相夸大为对国家、对全人类做出的贡献,仿佛他做一切工作无不出于人道的目的;吹嘘他忘我牺牲,热诚勇敢,仿佛他听了这些赞词会感到是一种奖励似的。
我开始祝贺他,刚说了几个字他就打断我说:
“怎么,亲爱的米歇尔,您也来这一套;您一开始倒也没有骂过我。这些蠢话让报刊去说吧。一个伤风败俗的人居然还有一些长处,今天他们好像奇怪起来了。他们对我身上的优点和缺点加以区别和提出保留,我就不会这样做,我只是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我一切顺着我的天性去做,哪个行动我做了有乐趣,这就是信号,说明我应该去做。”
“这会走得很远。”我对他说。
“也在我的估计之中,”梅纳尔克说,“啊!要是我们周围的人都能够相信这点就好了。但是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却认为只有在强制下才能发挥自己的长处;他们只有穿上伪装才满意。每个人都要做得最不像自己。每个人都给自己找一个老板,然后模仿,他甚至不去选择他要模仿的老板;而是接受一个中选的老板。我相信人性中还有其他东西需要解读的。大家就是不敢。大家不敢翻过这一页——模仿规律,我称它为恐惧规律。人害怕单独存在,人害怕哪儿都不存在。这种精神上的旷野恐惧症很可憎;这是最要不得的懦夫行为。然而人总是单独时才会创造。但是这里有谁在努力创造呢?人觉得自己内心与众不同,这恰恰是他独占的东西,这使每人体现自己的价值——而今大家试图消灭的正是这个。大家都在模仿。大家还说热爱生活呢!”
我听凭梅纳尔克这样说。他说的话恰是我上个月跟玛塞琳说的话;我是应该表示赞同的。不知为什么,出于什么样的懦夫行为,我打断他的话,模仿玛塞琳打断我时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对他说:
“亲爱的梅纳尔克,您不能要求每个人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梅纳尔克突然闭口了,怪怪地瞧着我,然后,因为厄塞勃正在这时走过来辞别,他毫不客气别过身,走去跟埃克托尔东扯西拉聊了起来。
这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愚不可及;尤其令我不快的是会使梅纳尔克相信我觉得他的话是对我的攻击。时间不早了,客人陆续离去。客厅快要走空时,梅纳尔克又来我这儿,对我说:
“我不能这样就离开您,肯定是我把您的话理解错了。至少让我希望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