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谭波儿的脑袋开始转动起来。它转得很慢,仿佛在追随着墙外某人的行动。她的脑袋最大限度地向后转,尽管其他肌肉都一无动作,就像用硬纸板做的复活节装糖果的玩具那样[21],她头朝后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然后脑袋缓慢地往回转,仿佛随着墙外看不见的脚步在一步步地转,最后转回到面向顶着门的椅子时便停住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的脸转向正前方,汤米看着她从长筒袜子的袜统口摸出一块小表,看了一眼。她手拿小表,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睛像两个深洞似的平静而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小表,然后把表放回袜统里。

她从床沿站起来,脱掉外衣,静静地站着,单薄的衣衫下,她的身体瘦得像支箭,低垂着头,两手在胸前相握。她又在床沿坐下。她两腿并拢地坐着,低垂着头。她抬起头来,看看屋子四周。汤米听见黑暗的门廊里传来的说话声。声音响了起来,然后落下去,成为一片持续的嗡嗡声。

谭波儿一下子跳起身来。她解开衣裙,在脱衣服时,两条细胳臂高高地在头前交叉成拱形,投射在墙上的影子把她的动作变得很滑稽。她一下子就脱下了衣服,身子稍稍蜷缩,在单薄的内衣下显得格外瘦削。从裙衫下钻出来的脑袋正对着那抵着房门的椅子。她扔掉衣裙,伸手去拿外套。她摸索着抓起外套,往身上呼地一披,两手乱找袖子。接着,她使劲揪住外套贴紧胸口,飞速转过身子,直勾勾地望着汤米的眼睛,又侧转身子,奔跑了几步,扑到椅子上。“这些该死的家伙,”汤米悄声低语,“这些该死的家伙。”他听见他们在前面门廊上说话的声音,身子又慢慢地抽搐起来,非常不好受。“这些家伙真该死。”

他再度向屋里张望时,谭波儿正朝着他的方向走来,拽紧外套裹着身子。她从钉子上取下雨衣,罩在自己的外套外面,系上带子。她取下水壶,回到床边。她把水壶放在床上,从地板上拎起衣裙,用手掸去灰土,仔仔细细地叠起来,放在床上。然后她掀开被子,露出床垫。床垫上没有床单也没有枕头,当她触摸床垫时,里面的干玉米壳发出轻微的声息。

她脱掉便鞋,把鞋放在床上,钻到被子下面。汤米听得见玉米壳的窸窣声。她没有马上躺下去。她静悄悄地端坐着,腰板挺得笔直,帽子挺潇洒地戴在后脑勺上。接着她把水壶、衣裙和鞋子放在脑袋边,拉拉雨衣,遮住了双腿,然后躺下去,把被子拉上来,可她又坐起来,摘掉帽子,甩开头发,把帽子和其他衣着放在一起,准备再躺下去。但她又停了下来。她解开雨衣,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粉盒,对着粉盒里的小镜子又照又看,用手指摊开抖松头发,往脸上扑粉,然后放回粉盒,又看看表,才把雨衣系好。她把衣着一件件挪到被子下面,躺下身子,把被子拉到下巴处。嘈杂的人声安静了一会儿,寂静中,汤米能听见谭波儿身下床垫里的玉米壳轻微而持续地沙沙作响。谭波儿笔直地躺着,两手在胸前交叉,两腿并拢,显得端庄稳重,像古时坟墓碑石上镌刻的死者像。

门廊上没有说话的声音;他完全忘记了那些人,直到听见戈德温说“住手。住手!”一把椅子砰地倒了下来;他听见戈德温轻快而有力的脚步声;椅子顺着门廊乒乒乓乓地摔得直响,好像有人把它一脚踢开似的,而汤米蜷伏着,两只胳臂肘略微向外展开,像一头有所警惕的蹲伏着的大熊,听见轻微的干巴巴的声音,好像台球在互相撞击。“汤米。”戈德温说。

他在紧要关头能像獾或浣熊那样既滞重又如闪电般敏捷地行动。他绕过房角,冲上门廊,正好看到高温砰地撞在墙上,顺墙倒下,全身摔出门廊,一头扎进杂草丛,还看到金鱼眼人在门内,脑袋却已冲向门外。“抓住他!”戈德温说。汤米侧身一跃而起,扑到金鱼眼身上。

“我抓住了——哈!”在金鱼眼凶猛地抽打他的面孔时,他说,“你还想打人,对吗?别动,住手。”

金鱼眼住了手。“耶稣基督啊。你让他们在这儿坐了整整一晚上,没完没了地灌那该死的东西;我警告过你的啊。耶稣基督哪!”

戈德温和凡扭在一起,难解难分,成为一团阴影,两人都闷声不响,火冒三丈。“放开我!”凡大喝一声,“我要杀人——”汤米冲到他们跟前。他们把凡推到墙上,按住他,使他不能动弹。

“制服他了吗?”戈德温问。

“对。我制服他了。别动。你已经打败他了。”

“天哪,我要——”

“好了,好了;你干吗要杀了他?你又不能吃了他,对不对?你总不见得要让金鱼眼先生用他的自动手枪把我们大家都杀了?”

接着一切都结束了,像一阵愤怒的黑旋风般消退了,留下一片宁静的真空,他们在其中静悄悄地走动着,一面低声互相友好地指点着,一面把高温从乱草丛里抬了出来。他们把他抬进女人站着的过道,抬到谭波儿待着的房间的门口。

“她把门锁上了。”凡说。他使劲敲门。“开门,”他大声喊道,“我们给你送客人来了。”

“小点儿声,”戈德温说,“这门上没有锁。推一下吧。”

“成啊,”凡说,“我来推。”他对着门就是一脚。那椅子给撞歪,弹了开去。凡撞开房门,他们都走进去,抬着高温的双腿。凡一脚把椅子踢到房间的另一边。接着他看见谭波儿站在床后的墙角里。凡的头发很长,跟女孩似的披散在脸的周围。他一甩脑袋,把头发甩到脑后。他下巴颏上血迹斑斑,他故意往地板上吐了口血。

“走啊,”戈德温说,抬着高温的肩膀,“把他放在床上。”他们把高温撂到床上。高温血肉模糊的脑袋耷拉在床沿外面。凡把他使劲一拽,砰地放在床垫上。高温呻吟一声,抬起一只手。凡用手掌打了他一个耳光。

“安静地躺着,你——”

“由他去吧。”戈德温说。他一把抓住凡的手。他们怒目相视了一会儿。

“我说了,由他去吧,”戈德温说,“滚出去。”

“得保护……”高温嘟嘟囔囔地说,“……姑娘。弗吉尼亚绅……绅士得保护……”

“滚出去,快。”戈德温说。

女人站在门口,站在汤米的身边,背靠着门框。廉价的外套内,她的睡袍一直拖到脚面。

凡从床上拿起谭波儿的衣裙。“凡,”戈德温说,“我说过叫你滚出去的嘛。”

“我听见了。”凡说。他抖开衣裙。然后他直眼望着在角落里两手交叉抱着肩膀的谭波儿。戈德温朝凡走去。他扔下衣裙,绕到床后。金鱼眼走进房门,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女人身旁的汤米倒抽一口冷气,参差不齐的牙缝里发出嘶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