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6页)

后来,她躺在床上,赤裸的下身包着一条大毛巾,还听得见这两条狗在门外用鼻子用力嗅着,发出哀叫声。她的外套和帽子挂在门后的钉子上,衫裙和长筒袜子放在一张椅子上,她仿佛听见某处有人用搓板洗衣服发出有节奏的刷刷声,于是又痛苦不堪地翻腾着,想寻找匿身之处,就像他们给她脱掉内裤时那样。

“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说,“我本人曾经流过四天血。没关系的。奎因大夫只消两分钟就能止住的,而米妮会把短裤洗干净烫好,看不出一点血迹的。宝贝儿,这血对你可真是珍贵,值1000块钱呢。”她举起啤酒杯点头祝酒时,帽子上干枯僵硬的假花显得很可怖。“我们做女人的都很可怜。”她说。窗上拉下的遮阳罩挡住了明亮的阳光,像苍老的皮肤似的皱裂出各式各样的纹路,被风吹得微微摆动着,把一阵阵越来越轻的安息日的车马声送进房来,这声音带着节日气氛,持续不断而又渐渐消失。谭波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腿伸直,并在一起,被子一直拉到下巴颏,在披散的浓发的包围下,一张小脸显得很苍白。莉芭小姐喘着粗气放下啤酒杯。她开始用嘶哑而微弱的嗓音对谭波儿说她运气实在太好了。

“宝贝儿,这一带每个姑娘都想方设法要把他搞到手。有过一个女人,一个个子矮小的结过婚的女人有时候偷偷溜到这儿来,她说只要米妮能把他领进房间,就给她25块钱,只要把他骗进屋就行了。可你以为他正眼瞧过她们中间的哪一个吗?那些一夜收费100元的姑娘?没有,从来没有。他花钱像流水似的,不过除了跟她们跳跳舞,哪一个他正眼瞧过一次?我早就知道他才不会要我这儿那些平平常常的妓女呢。我告诉过她们,我说,你们中跟他好上的人一定会戴上钻戒,我说,不过不会是你们这种普普通通的妓女,好了,米妮现在一定把短裤洗得干干净净,烫得好好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我没法再穿那裤衩了,”谭波儿悄声说,“我没法再穿了。”

“不想穿就不用再穿了。你可以把它送给米妮,不过我不知道她拿它有什么用,除了也许——”门外小狗开始哼叫得更厉害了。脚步声渐渐走近。房门打开了。一个黑女佣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瓶啤酒和一杯杜松子酒,那两条狗簇拥在她脚边,跟进屋来。“等明天商店开了门,你跟我一起去买东西,他说过让我们去的。我刚才说过,跟他好上的姑娘会戴上钻戒的:你会明白我讲的是不是——”两条小狗你争我夺地爬上床,爬到她的腿上,互相恶狠狠地又咬又叫,她举着啤酒杯,转过山一般的身子。披着卷毛的没有定形的狗脸上,珠子似的小眼睛恶狠狠地怒目而视,粉红色的小嘴大张着,露出针一般的牙齿。“莉芭!”莉芭小姐说,“下去!还有你,平福德先生!”她把它们扔下去,它们的牙齿碰到她的手,嗒嗒地响。“你们咬我,你们——你曾让,小姐——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刚才没听清。”

“谭波儿。”谭波儿小声说。

“宝贝儿,我是说你的名字。我们这儿不讲究客气[31]。”

“这就是我的名字。谭波儿。谭波儿·德雷克。”

“你起的是男孩的名字,对不对?——米妮,谭波儿小姐的东西洗好了吗?”

“洗好了,太太,”女佣说,“正挂在炉灶后面烘着呢。”她端着托盘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用脚推开正咬啮她脚踝的那两条小狗。

“你洗得干干净净了?”

“我花了不少时间,”米妮说,“那血看来是最最难洗——”谭波儿浑身一抽搐,翻过身去,把脑袋钻进被窝。她感到莉芭小姐的手在摸她。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来,把它喝了。这一杯由我付钱。我可不能让金鱼眼的姑娘——”

“我不要再喝了。”谭波儿说。

“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说,“喝下去你会觉得好受些。”她抬起谭波儿的脑袋。谭波儿紧紧抓住被子,把它拉到脖子边。莉芭小姐把杯子送到她嘴边。她大口喝完以后,扭动身子躺下去,两手紧紧抓住被子裹住身体,两眼瞪得大大的,在被子上方显得黑黑的。“我敢说你把大毛巾弄乱了。”莉芭小姐说,把手放到被子上。

“没有,”谭波儿轻声说,“没问题。还在老地方。”她畏缩地缩起身子;她们看得见她的腿在被子下蜷缩起来。

“米妮,你去找了奎因大夫?”莉芭小姐说。

“去过了,太太。”米妮正在往啤酒杯里倒瓶子里的酒,随着酒平面的上升,银杯外凝结的灰白色的水珠也在上升。“他说他星期天下午不出诊。”

“你对他说过是谁找他的吗?你告诉他是莉芭小姐请他来的吗?”

“说了,太太。他说他不——”

“你回去告诉那位先生——你告诉他我——不;等一下。”她费劲地站起身来,“用这样的话来回绝我,我可以把他送进监狱,他起码坐三次牢。”她晃晃悠悠地朝门口走去,两条狗在她穿着毛料拖鞋的脚边绕来绕去。女佣跟在后面,关上房门。谭波儿听见莉芭小姐一边缓慢得惊人地下楼,一边咒骂那两条狗。闹声渐渐消失了。

遮阳罩在窗口被风不断地吹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谭波儿开始听见钟走的嗒嗒声。钟就在壁炉的炉台上,下面的炉栅上堆满了有凹痕的绿色纸。钟架是带花卉图案的瓷器,撑脚是四个瓷做的仙女。钟面上只有一根带涡卷装饰的镀金指针,停在十点与十一点之间,给那除此之外一无装饰的钟面添上一种毫不含糊的明确意味,仿佛它与时间没有丝毫的关系。

谭波儿从床上爬起来。她把毛巾裹住了身子,偷偷地朝房门走去,竖起两耳仔细倾听,眼睛由于费力倾听而有点看不清东西。正是黄昏时分;一面暗淡无光的镜子,像一片竖着的长方形的暮色,她从中瞥见了自己,犹如一个瘦削的幽灵,在深不可测的阴影中移动着的一个苍白的幽灵。她走到房门口。她马上开始听见各种各样彼此冲突的声响汇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威胁,她还拼命在门上摸索,终于摸到了门栓,不顾毛巾在往下滑,把门拴上。然后她抓住了毛巾,侧过脸往回奔跑,然后跳上床去,抓住被子盖到下巴颏,躺着倾听体内血液悄声地窃窃私语。

他们敲了半天房门她才开口。“宝贝儿,大夫来了,”莉芭小姐喘着粗气刺耳地说,“好了,来开门吧。乖孩子。”

“我开不了,”谭波儿说,声音软弱无力,“我躺在床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