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5页)
“我不想见她,”霍拉斯说,“她那位人品好、教养也好的年轻人。她那位弗吉尼亚绅士。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了。”
“谁?高温?”
“对;就是高温。老天爷啊,他还是别回来的好。上帝啊,我一想到我本来有机会——”
“怎么?他干了什么了?”
“他那天带了个傻姑娘上那儿去,喝醉了酒就跑了,把她留下了。这就是他干的好事。要是没有那个女人——一想起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只是因为有一套燕尾服,上过弗吉尼亚大学,有过惊人的经历,他就可以安然无恙地招摇过市……在任何一列火车上,任何一家旅馆里,在街上;不管在什么地方,说真的,都可以逍遥自在——”
“噢,”珍妮小姐说,“我一上来听不出你指的是谁。是啊,”她说,“你记得他最后一次来的情景吗,紧跟着你前来的那一次?那天他不肯留下来吃晚饭,就去了奥克斯福?”
“记得。一想起我完全可以——”
“他要娜西莎嫁给他。她对他说有了一个孩子已经够她受的了。”
“我说过她没心没肺。她不侮辱人心里就不舒服。”
“因此他生气了,说他要去奥克斯福,那儿有个女人,他有理由相信那女人不会觉得他很滑稽可笑——诸如此类的话。是啊。”她望着他,弯着头颈从眼镜上方端详他。“我敢说,做爹当爸是挺有趣的,可只消让一个男人插手到一个跟他无亲无故的女人的事务里去……到底是什么使男人认为他娶的女人或他生下的女儿也许会行为不轨,而所有不是他老婆女儿的女人却一定会干坏事的呢?”
“是啊,”霍拉斯说,“感谢上帝她不是我的亲骨肉。她偶尔会不得不遇上个坏蛋,这我想得通,不过想到她随时都可能跟一个傻瓜纠缠在一起,那才叫人受不了。”
“嗯,那你打算怎么办?开展一场什么消灭蟑螂的运动?”
“我要照她说的那样做;我要通过一项法律,命令人人有责任开枪杀死任何50岁以下的做酒、买酒、卖酒或甚至想喝威士忌的人……恶棍我倒还能容忍,但一想到她可能受到什么傻瓜……”
他回到城里。晚上的天气挺暖和,黑夜里充满了刚长成的知了的叫声。他现在只使用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个五斗橱,他在橱上铺了块毛巾,放上他的发刷、表、烟斗和烟丝袋,还把他继女小蓓儿的照片靠在一本书上。一道强烈的光线正好射在照片上了光的表面上。他移动照片,使她的脸变得清晰起来。他站在照片前面,凝望着那张可爱而又难以捉摸的脸庞,而那张脸呢,正从毫无生气的硬纸板上望着就在他肩膀后面的某样东西。他想起了金斯敦的葡萄棚、夏日的暮色和低声细语,他走近时,这低语声便消失了,溶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其实,他对他们、对她毫无恶意;对她更是连半点恶意都没有,老天爷可以作证;那暮色和低语声变黑消失,成为她白色衫裙的淡淡的微光,成为她那神奇瘦小的哺乳动物肉体的轻巧而又急切的细语,这肉体并不是由于他而诞生的,但里面却仿佛跟开满鲜花的葡萄树一样充满着某种纤弱而又热气腾腾的活力。
他突然动了一下。照片仿佛也自动地挪动了一下,从靠在书上的不牢靠的位置上滑下了一点儿。人像被强光弄得模糊了,就像透过被晃动的清澈的水看某样熟悉的东西那样;他怀着恐惧和绝望的心情静悄悄地望着这熟悉的面容,那张突然比他更老练更懂得罪孽的面庞,一张模糊得不再可爱甜蜜的面孔,望着那充满隐秘而不太柔和的眼睛。他伸手去拿照片,把它碰倒了平躺在五斗橱上;于是那张脸又一次在死板而滑稽的涂了口红的嘴唇后面温柔地沉思冥想,打量着他肩膀后面的某样东西。他和衣躺在床上,亮着灯,直到听见法院大楼上的钟敲了三下。接着,他揣上表和烟丝袋,离开了他的家宅。
那火车站离家有四分之三英里。候车室由单独一只昏暗的灯泡照亮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工装裤的男人枕着折叠起来的外衣躺在长椅上打呼噜,还有一个穿着印花布裙子的女人,肩头披着一块肮脏的披肩,头上端端正正而又别别扭扭地戴着一顶饰有呆板而破败的假花的新帽子。她垂着脑袋;她也许睡着了;她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的一个纸包上,脚边有一只草编的衣箱。这时候霍拉斯才发现他忘了拿烟斗。
火车开来时,他正在铁轨旁煤屑铺的公用地上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回走动。那男人和女人上了火车,男人夹着皱巴巴的外套,女人拿着纸包和衣箱。他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客车车厢,里面一片打鼾声,人们向着中央走道东歪西倒地趴着,仿佛经受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十分激烈的毁灭性的打击,他们耷拉着脑袋,张大着嘴巴,脖子后仰,喉头充分暴露,仿佛在等候那致命的一刀。
他打起盹来。火车哐啷哐啷地行进,停下来,猛地晃动了一下。他醒了过来,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有人把他摇醒,满眼是报春花色的晨曦,周围是草草洗过的胡子拉碴、略为浮肿的面孔,仿佛经历了大灾难,给抹上最后一层暗淡的色彩,他们眨巴着无神的眼睛彼此对视,各人的个性在一阵阵晦涩隐秘的眼波中重现。他下了车,吃了早饭,登上另一列火车,走进一节有个孩子在没命地哭叫的车厢,在污浊的充满尿臭的空气里,踩着吱吱作响的花生壳沿着过道一直走,直到发现一个男人边上有个空位子。隔了没一会儿,那男人俯身往两膝之间吐了口烟油。霍拉斯马上站起来,朝前走进吸烟车厢。那里也坐满了人,这节车厢和黑人车厢[34]之间的车门砰地打开了。他站在过道里朝前望去,只见越远越窄的过道两边,绿色长毛绒的座椅背上是一排排一齐摇晃着的戴着帽子的炮弹般的脑袋,而一阵阵谈笑声传过来,不断搅动着充满了辛辣的蓝色烟雾的空气,白人们就坐在其中,向着过道吐口水。
他又换了一次火车。候车的人一半是穿着大学生服装、衬衣或背心上别着带点神秘色彩的小徽章的年轻人,还有两个小脸上浓妆艳抹、衫裙单薄而艳丽的女孩子,她们像两朵一模一样的假花,各自被一群欢快而焦躁不安的蜜蜂包围着。火车进站时,他们一面说笑一面高高兴兴地向前挤,快乐而粗鲁地用肩膀推开比他们年纪大的人,乒乒乓乓地转动坐椅,围成一圈坐了下来[35],当三个中年妇女沿着过道走过来、迟迟疑疑地左右张望寻找空座时,他们在大笑声中昂起头来,冷漠的面孔上依旧满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