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地震(第3/3页)
我们看到,有人在街道上边徘徊边喃喃自语,有人睡在已经开到了空旷地带的汽车里,有人从半毁掉的房子里拖出一些家具,拣出食物,堆在人行道边。我们头顶上空,直升机在盘旋,把体育场作为降落地点。在体育场中心,我们看到人们躺在临时医院中;而就在这医院旁,一排排的楼房变成了废墟。我们凑巧碰到一个朋友,他是个摄影师,与一位作家结了婚,此刻正要去岳父的住处。他沿路拍了些照片。岳父的那栋老房子尚安然无恙。老人告诉我们,他在午夜时分还听到废墟中传来某些声音。我们还碰到了另一些熟人。有座小楼已经坍塌一半,在它空荡荡的花园里,我们摘了些沾满尘沙的葡萄来吃。
看到我们,看到相机,每个人都喊:“记者,写下这一切吧!”随后,他们就开始发泄对政府、议会和骗子建筑商的不满。他们的声音在媒体上激起很大的反响。但那些遭到咒骂的政客、政府官员、收取贿赂的市长,还是极有可能会找到新的职位,并再次得到这些选民的支持。而这些悲戚诉苦的人,很有可能为了绕过建筑规章,偶尔也会去贿赂市议会议员,甚至还会认为不这么做才是愚蠢。如果在一个国家,总裁们对贿赂赞赏有加,称其为“切实有效的”行为,如果在一种事事不正规的文化氛围里,人们一方面哀叹欺诈横行,而另一方面,又能容忍欺诈,那么,人们就很难指望承包商为防止将来可能发生的地震给他人带来的灾难,而遵纪守法,提高成本费用,不再使用普通钢材和混凝土。有一则地震传闻,曾在人们口头广为流传,因为房主们都成了无辜的受害者。这则传闻说,某个建筑商建造的楼房,除了一栋以外,其他所有的都毁于地震了,而惟一幸存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住的那栋。
由于地震前未能发布任何预警,震后又没有及时组织救援,政府曾一度大失民心。但许多人在无助之中,仍怀着坚定不移的梦想,相信会有更高的力量眷顾他们,如同安拉所为。所以,政府不费吹灰之力就恢复了声望,这也在我们意料之中。也许有人会说军队也是一样,提供救援总是姗姗来迟,并且起初总是作用甚微,这一部分原因,在于军队自己的楼房也遭到了破坏。地震也动摇了民族自豪和国家自信。在很多地区,我听见人们说:“及时救助我们的,是德国人和日本人,而并非我们的政府!”在一些媒体上,我也看到过同样的言辞。有什么理由吗?“就是没有人组织我们。”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他知道顺从比愤怒更有用。面包在城市某个地区多得发霉时,另一地区往往就会短缺。当人们躺在混凝土之下,哭喊着求助,生命渐渐流逝的时候,救援设备却往往不是困于燃油短缺,就是困于交通堵塞。
我们看到一个男子,开着满是灰尘的旧汽车,缓缓地驶过后街;一堆废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临近之处停了下来,隔着车窗冲人群喊道:“我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安拉的愤怒会降至你们身上的,你们要弃绝自己的罪恶!”人群中有人狠狠地数落了他一番,叫他滚开。他以获胜者的姿态又气哼哼地驶向下一个废墟。我曾看到过一篇文章,分析家的想法与其类似。他们也认为,军队和政府干涉宗教事务过多,必将会受到惩罚。但我也听到很多人在问,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许多清真寺和宣礼塔也遭到损坏了呢?
处身于这一片灾难之中,面对这些废墟和尸首时,人们也会有高兴的时刻。在长久等待之后,看到生还者从瓦砾中走出来!看到救援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来自政府宣称是敌对势力的国家!但最主要、最不言而喻的快乐仍是:自己多少是活了下来。第三天结束时,很多人已经向灾难妥协了,开始谋划将来。他们不顾警告与禁令,全都巧妙、谨慎地开始从过去的房屋内搬运自己的物品。我们看到两个年轻人进到一座公寓楼底层,楼体一侧已经呈四十五度倾斜了,但他们仍从天花板上卸吊顶灯。
码头旁高大的栗子树下,咖啡馆人满为患。尽管死亡、失踪了不少人,人们还是在放纵狂欢,庆幸自己从灾难中生还。经理找来一个发电机,可以让冰箱里的饮料凉爽可口。我们这桌的年轻人也不愿再谈起地震,而是聊着文学和政治事件。
归途中,我们又碰到了回雅楼瓦清点财产的那位退休邮政局长,“我去我们那条街了,在里面找了找,房子已经没了,”他平静地说,“一眼就能看出,废墟里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他轻轻地说着,就仿佛这多少是他自己的过失,没有什么值得抱怨似的。
后来,我朋友说,一个英国人在度年假时赶上了下雨,都会抱怨,但是一个房子毁于一旦的人,却毫无怨言。我们进而推断,也许那是因为,人们压根不会去抱怨,发生在土耳其的地震夺走了如此多的生命,这样的想法让我们感到不快。那晚,恐惧感遍及整个国家,因为害怕会再有一次地震,我们都睡在自家外面的花园里。
我们乘坐的船驶到月牙形海岸的中央。我发现,自孩提时代以来,这条海滨沿岸增加了很多新居民。而他们那模样相同的公寓楼,又是如何使众多小镇延绵为一座城市。如今,整个地区都陷入恐惧之中,因为科学家预测将会有一次更致命的地震,而且它的震中距伊斯坦布尔更近。现在还不清楚地震会何时发生,但根据报刊上的地图显示,那摧毁一切的断裂带,就恰恰经过我们此刻正靠近的这座小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