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手提箱诺贝尔奖演讲词(第4/5页)
我现在的感觉,与孩提和青年时代恰恰相反。如今对我而言,世界的中心在伊斯坦布尔。这不仅是因为我一生都居住在那里,而且是因为,在过去的三十三年里,我一直在描绘它的街巷、它的桥梁、它的人民、它的狗、它的屋舍、它的清真寺、它的喷泉、它神奇的英雄人物、店铺、知名人士、阴暗之处、它的白天与黑夜。这使它们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拥抱着所有这一切。当我亲手创造的世界,这个只在我脑海中存在的世界,比我真正生活其中的城市还更为真实的时候,作品的意义就由此诞生。所有这些居民和街道、物体和建筑都似乎开始与自己交谈,开始以一种我未曾预料到的方式发生互动关系,仿佛它们并非仅仅生活在我的脑海和作品中,它们存在更是为了其自身。我像一个用针挖井的人,创造了这个世界,它比其他一切更为真实。
写作了多年之后,父亲或许也发现了这种愉快。凝视着他的手提箱,我想:我不该对他抱有成见。毕竟,我是如此感激他:作为父亲,他从不像一般父亲那样苛求、强迫、压制、惩罚孩子,而总是给我自由,给我最大的尊重。我常常想,如果我总是能够从想像中汲取营养,不管它是出于自由还是出于孩子气,那都是因为,我和童年以及青年时代的许多朋友不同,从来不害怕我的父亲。有时我深信,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作家,正是因为父亲年轻时也曾有过同样的愿望。因此,我必须宽容地去读他的东西,并试图去理解他曾在那些旅馆房间中所写的一切。
我正是带着如此充满希望的想法,走向他的手提箱。它依旧待在原处。我怀着极大的决心,阅读了其中一些手稿、笔记本。父亲都写了些什么呢?我记得,它们有些是从巴黎旅店的窗边望出去的风景,有些是诗歌、前后矛盾的呓语、剖析……写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就像某个刚刚经历过交通事故的人,正竭力在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时又害怕会记起太多的东西。我小时候,父母之间马上要吵架之际,他们便会陷入死寂般的沉默中。此时,父亲就会打开收音机,调节一下气氛。音乐会使我们很快忘掉一切。
那么,此刻让我也用甜蜜的话语来改变一下气氛吧!希望这些话能起到音乐的作用。如你们所知,人们常常最喜欢问我们作家这样一个问题,即:你为什么写作?我写作,是因为我天生就需要写作!我写作,是因为我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做平常的工作。我写作,是因为我渴望读到我写的那类书。我写作,是因为我生你们所有人的气,生每个人的气。我写作,是因为我喜爱整天坐在房间内写来写去。我写作,是因为我只能靠改变来分享真实生活。我写作,是因为我希望其他人、我们所有人以及整个世界都知道,我们在土耳其、在伊斯坦布尔以前是怎样生活,今后仍将怎样生活。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纸张和笔墨的气息。我写作,是因为我相信文学,相信小说的艺术,远胜过其他一切。我写作,是因为这是一种习惯,一种激情。我写作,是因为我担心被遗忘。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它为我带来的荣誉和兴趣。我为了孤独而写作。或许,我写作,还因为我希望弄清楚,为何我如此生你们众人的气,如此,如此生每个人的气。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被人阅读。我写作,是因为一旦开始写一部小说、一篇文章、一页纸,我就渴望完成它。我写作,是因为每个人都期望我写作。我写作,是因为我孩子气地相信图书馆的不朽,喜欢我的书被摆放在书架上的样子。我写作,是因为将所有生活的美好和丰富多彩都转化成文字,是如此令人激动。我写作,不是为了讲述故事,而是为了编造故事。我写作,是因为要摆脱一个预感,即我必须前往某处,却不能完全抵达那里,就像梦中一样。我写作,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快乐。我写作,就是为了快乐。
父亲到我办公室留下那个手提箱的一周后,他又来看我。和往常一样,他给我带来一块巧克力(他都忘记我已经四十八岁了)。亦和往常一样,我们闲聊调侃,谈些生活、政治和家庭琐事,直至父亲的眼光瞥向他放下手提箱的那个角落,并发现我动过了它。我们彼此注视着,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沉寂。但我没告诉他我想看看里面的内容,并已经打开过它。相反,我移开了目光。父亲明白了。我知道他明白了。他也清楚我知道他明白了。但所有这些默契,只持续了几秒钟。父亲是个非常乐观,容易相处的人,他对自己充满信心:他像往常一样对我微笑。起身离开房间时,他又像一个父亲一样,给我讲那些美好、振奋人心的事情。
像往常一样,我看着父亲离开,对他的快乐、他的满不在乎和镇定自若的脾性很是忌妒。我也依然记得,那天我内心闪过的一丝快乐让我觉得羞愧。这种快乐源自于我的另一种想法,那就是,或许正是因为我的生活不像父亲那样舒适,我没过像他那样快乐或无拘无束的日子,我才把生活奉献给了写作——你们理解的……以父亲作为代价来这么想事情,让我感到羞愧。因为父亲是所有人当中,从未给我带来任何痛苦的人。他总是给我自由。所有这一切也提醒我们,写作和文学与我们生活中心的缺失有紧密的联系,与我们的幸福或负疚感紧密相连。
事情总是有对应。我还记得那天发生的另一件事情,它给我带来了更深的负罪感。在父亲留给我这个手提箱的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我决心成为一个小说家的第四个年头,即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弃了其他一切,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完成了第一部小说,那就是《杰夫代特先生》。我用颤抖的双手把这部我用打字机敲出的,尚未出版的小说递给父亲,请他阅读后告诉我他的想法。这不仅是因为我对他的品位和才智怀有信心,还因为他的意见对我很重要。因为和母亲不同,他从不反对我想成为作家的梦想。那时,父亲和我们不住一起,离我们很远。我迫切地盼望他归来。两周后,他回来了。我跑着去给他开门,他什么都没有说,但立刻伸开双臂拥抱了我。他用这种方式使我明白,他非常喜欢我的小说。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那中间埋藏着深厚的感情。平静下来之后,我们聊了起来,父亲用极富感情、充满夸张的语言,表达了他对我和我的第一部小说的信心: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像此刻一样,站在这里,满怀巨大的欣喜,赢得这一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