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擦去城市的灰尘 我的真主,哪来的这么些脏东西啊?(第2/4页)

“我的孩子,不哭,我们为你找了一个好人家!”她带着乐观的口吻,犹如算命的吉卜赛女人说,“我看见了一个无比光明的未来!”希什利的一个有教养的富人家想找一个像我这样勤劳又诚实可信的女佣。纳兰夫人要让我去,我该二话不说立刻过去。

费尔哈特对我去新的人家表示反对,因为路程太远。早上我更早起床,天不亮就去赶开往加齐奥斯曼帕夏的第一班小公共。半小时后我坐上开往塔克西姆的公交车。在一个多小时的这段路程上,很多时候公交车里挤满了人,为了找个座位,人们在车门口争先恐后、你推我搡。我喜欢透过车窗看那些赶去上班的人、推着小车走向街区的小贩、停泊在金角湾的小船,特别是那些去上学的孩子。我仔细地去念挂在杂货店橱窗里的报纸上的大标题、墙上的布告、巨幅的广告牌。我若有所思地在脑子里重复着写在汽车和卡车车身上那些意味深长的句子,感觉城市在和自己交谈。我喜欢想费尔哈特的童年是在卡拉柯伊,也就是市中心度过的,回到家我让他讲那时的故事。晚上他很晚才回家,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到塔克西姆换乘另外一辆公交车前,我从邮局门口的小贩那里买面包圈,要么在公交车上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吃,要么藏在我的塑料包里,等到了雇主家就着煮好的茶一起吃。有时家里的女主人说,“如果你还没吃早饭,就先吃吧。”我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点奶酪和咸橄榄。有时她什么也不说。中午我给夫人烤肉丸的时候,“萨米哈,给你自己也烤三个。”她说。她给自己拿五个,吃掉四个,我在厨房里吃掉剩在盘子里的一个,这样我们每人都吃了四个。

但是夫人(我不说她的名字就这么称呼她)不和我坐同一张餐桌,她吃饭时,我不能吃。“盐、胡椒在哪里;把这个拿走。”她要我待在可以听到她说话的地方,因此我就站在餐厅门口看着她吃饭,但她不跟我交谈。不时,她总问一些同样的问题,又总是忘记答案:“你是哪里人?”“贝伊谢希尔。”我回答道。“在哪里?我从来没去过。”于是我便说:“我是科尼亚人。”“啊,是的,有一天我也要去科尼亚,去拜谒莫拉维18。”她说。随后在希什利和尼相塔什的另外两家人家里,我说到科尼亚时,他们都问到了莫拉维,但都不愿意我做礼拜。泽丽哈告诫我,如果有人问“你做礼拜吗?”,要回答说不做。

夫人推荐我去的这些家里的人,也不愿意和我使用同一个厕所。在所有这些老房子里都有一个供用人使用的小厕所,有时我跟一只猫,有时和一只狗共用那个厕所,我的塑料手提包和大衣也放在那里。当家里只有我和猫咪时,猫咪总待在夫人怀里,还会去厨房偷食,有时我会打它,晚上回家后我就把这事告诉费尔哈特。

有段时间,夫人病了,如果我不能一直待在她身边,她就要再去找一个人,于是晚上我就在她那里,在希什利过夜了。我住在一个望向天井的小房间里,不见阳光却很干净,床上铺着的床单香气扑鼻,我喜欢那里。随后我就习惯在那里过夜了。去希什利一个来回需要花四五个小时,因此有些夜晚我就住在夫人家里,早上起来为她准备早餐,随后去别的人家干活。但其实,我想尽早回加齐,回到费尔哈特的身边,即便只有一天,我也想念我们的家和家里的东西。我喜欢下午早收工,喜欢在上公交车或者在塔克西姆换乘公交车之前,在城里转转,可是我又害怕遇到杜特泰佩的什么人,怕他们回去告诉苏莱曼。

留我一人在家时,他们有时会说,“萨米哈,干完活你就回家,别做礼拜、别看电视浪费时间。”有时我很卖力地干活,似乎想要擦去城市里所有的灰尘,但随后我会想到一件事,让我放慢干活的速度。我在先生放衬衫和背心的衣柜最下面的抽屉最里面,看见了一本外语杂志,杂志上有很多男人和女人的无耻图片,我为自己感到害臊,只为我看见了那些图片。夫人药柜的左侧角落里,有一个散发出杏仁味的奇怪盒子,盒子里的梳子下面有一张外国钞票。我喜欢看他们的家庭影集,塞在抽屉里的婚礼、学校放假和夏季度假时的旧照片,去发现他们年轻时的模样。

在所有的人家里,都有那么一个角落,堆放着丢弃、遗忘、落满灰尘的旧报纸、空瓶子、从未打开的盒子。他们说别去动,仿佛是一件宗教、神圣的东西。每个家里都有这样不让动、不让靠近的角落,没人时我会好奇地去看一看,但他们为了试探我而放在那里的新纸币、共和国金币、气味奇特的肥皂、长了虫子的盒子,我从不去碰。夫人的儿子,在积攒小的塑料玩具士兵,他在床上、地毯上把它们一排排地部署好,然后让它们激烈厮杀。我喜欢孩子忘乎所以地沉浸在游戏里,独自一人时,我也玩打仗游戏。很多家庭买报纸只是为了礼品券,他们让我每周剪一次。有些人家每月派我去一趟角落里的报亭拿礼物,类似搪瓷煮茶壶、带图片的烹饪书、花朵图案的枕套、挤柠檬汁的工具、会唱歌的圆珠笔。为了这些东西,他们让我去排半天的队。在电话上聊天度过一整天的夫人,有一个放毛料衣服的柜子,满是樟脑丸味道的柜子里有一套电动厨房用具,却像那些免费的礼品那样,从未拿出来使用过,哪怕是为了任何一个客人。因为那是欧洲货,总被仔细地收藏着。有时,看着我在柜底找到的信封里的收据、报上剪下的新闻和布告、女孩们的裙子和内衣、写在本子上的文字,就好像我找到一样寻觅已久的东西。有时,我觉得这些信件、文字都是为我而写的,照片上也仿佛有我的身影。抑或是,夫人的儿子偷了母亲的红色唇膏放进自己的抽屉,我感觉该我负责一般。对于这些向我公开隐私的人,我既感到一种依赖,又感到一种愤怒。

有时,我在正午想念费尔哈特、我们的家,以及从我们一起躺着的床上看见的发出磷光的地皮。开始做日工两年后,在越来越多留下过夜的日子里,我开始怨恨费尔哈特,因为不管怎样他都没能让我摆脱用人的生活。这期间我越来越深地融进了那些人家的生活,接触到他们残暴的男孩和娇惯的女孩,遇到觉得我漂亮就立刻跑来纠缠的杂货店伙计和看门人的孩子。每到来暖气时,睡在窄小的用人房间里,我总会大汗淋漓地醒来。

费尔哈特:从第一年开始,我就坐上了位于加齐奥斯曼帕夏的幸福餐馆的款台。我读电大在此起了作用,读电大也是萨米哈极为重视的一件事。但是晚上,当美妙的拉克酒和热汤味道飘散在餐馆、餐馆变得人声嘈杂时,老板的弟弟就坐上款台,亲自管理收银机,顺带自己的口袋……老板在阿克萨赖省还有一家餐馆(我们这里是分店),每个月老板都会向厨房里的厨师和洗碗工,还有我们服务员和传菜员重复一遍他的命令,那就是从厨房出来的每一样菜品,必须立刻在款台记录在案,否则不许端上客人的桌子。这些菜品如,炸土豆条、牧羊人沙拉、炸肉丸、盖浇鸡肉饭、单份拉克酒、小份啤酒、小豆汤、干扁豆、肉末大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