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外形和面貌 只有行走时,我才能思考(第2/6页)
萨米哈也趁此机会,讲了在一夜屋上建起的一些丑陋高楼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如何不开心的故事。这其中自然也有当着他们母亲的面,诋毁考尔库特和苏莱曼的乐趣,因为兄弟俩跟着乌拉尔他们,积极参与了土耳其住房开发管理局的高楼开发。她讲述了像阿克塔什他们那样,在亲手盖起的花园小房里生活了三四十年的人家,因为钱、没有地契或处在地震敏感区,被迫搬进高层新公寓楼后经历的烦恼。她也讲了抑郁成病的家庭主妇;因房子拖延完工而流落街头的人;无力向承包商偿还债务的人;抽签没抽到好房子而后悔的人;怀念树木和院子的人。对于拆除大坡背面的老利口酒厂、足球场、曾经是马厩的区政府大楼,以及全被砍光的桑葚树,萨米哈也都一一抱怨了。(但她没告诉任何人,三十年前她和费尔哈特偷偷在桑葚树下约会的事情。)
维蒂哈则维护着自己的丈夫和苏莱曼,她说:“但是亲爱的萨米哈,穷人也想住进一个干净、现代、舒适的地方,而不是泥土地面、靠烧暖炉取暖的冰冷的一夜屋里!”麦夫鲁特对此并不惊讶:姐妹俩每天至少要串门两次闲聊,维蒂哈常跟妹妹说,搬进D幢后她有多满意。自从她和丈夫搬进一套独门独户的单元房,维蒂哈就从给一大家人做饭、端茶送药、缝缝补补中解脱了出来。有时她愤愤不平地称自己是“全家人的用人”。(麦夫鲁特认为,维蒂哈也因此在最近几年里迅速发福了。)两个儿子都成家了,考尔库特晚上很晚才回家,因此她有时感到孤独,但从不埋怨公寓楼的生活。如果不和萨米哈闲聊,她就去希什利看孙子孙女们。经过漫长的努力、调查和失败,她终于让博兹库尔特娶了一个初中毕业生,她是一个来自居米什代莱的水暖工的女儿。儿媳喜欢交朋友聊天,她上街时就把两个紧挨着出生的女儿交给她们的奶奶照看。有时他们一起去希什利图兰的家里聚会,图兰的第一个孩子是一年前出生的。萨米哈有时也跟着维蒂哈去希什利看她的孙子孙女们。
麦夫鲁特忌恨歪脖子老丈人和两个女儿之间的友情。是因为他嫉妒他们的友情和亲密吗?还是萨米哈笑着告诉了丈夫,歪脖子·阿卜杜拉赫曼喝醉时脱口说出的尖刻话语?(有一次他说:“我很困惑,为什么我的两个女儿在伊斯坦布尔偏偏都喜欢麦夫鲁特。”)或者是他那个午饭就开始喝拉克酒、始终不变的八旬老丈人,继萨米哈之后,让维蒂哈也慢慢染上了酒瘾?
作为节日午餐,萨菲耶姨妈除了每次都做的馅饼,还为孙子们炸了薯条,可他们没来,维蒂哈就独自全都吃了。麦夫鲁特几乎可以确信,阿卜杜拉赫曼下来吃午饭前,已经在楼上的9单元喝了中午的拉克酒,萨米哈也陪着喝了一杯,现在他觉得维蒂哈可能也喝了。下午去协会团拜时,麦夫鲁特还想象了萨米哈在9单元和她爸爸继续喝酒的画面。在协会和老乡们团拜时,麦夫鲁特打发了敲门来讨节日赏钱的孩子们,他一边说“这里是协会!”,一边想象着萨米哈正在家里喝着拉克酒等自己。
从结婚第二年开始,麦夫鲁特和萨米哈为他们自己开发了一个游戏。这同时也是夫妻俩就决定了他们一生的一个疑问展开的对质—“情书到底是写给谁的?”。原本结婚前,他们就通过交谈很快就这个问题达成了一致:从在宅邸牛奶布丁店的第一次约会开始,麦夫鲁特就承认,情书其实是写给萨米哈的。在这个问题上,他的官方和个人观点是简单明了的:在考尔库特的婚礼上,他遇见了萨米哈,迷上了她的双眼。但后来有人欺骗了麦夫鲁特,于是他娶了拉伊哈。对此麦夫鲁特毫不后悔,因为他和拉伊哈过得很幸福。麦夫鲁特不能亵渎他和拉伊哈度过的幸福时光以及对拉伊哈的追忆。萨米哈也接受这些。
可是每当萨米哈喝下一杯拉克酒,打开一封信,问麦夫鲁特,把她的眼睛比作“拦路抢劫的强盗”时,他想表达什么,那时他们之间就会出现分歧。萨米哈认为,这类问题并不违背他们之间达成的协议精神,因为那些话麦夫鲁特是写给自己的,应该能够解释。麦夫鲁特承认这点,但他如今拒绝回到写信时的那种灵魂状态里去。
“不用进入那种灵魂状态,但你要告诉我,给我写这些话时你的感受。”萨米哈说。
喝着拉克酒时,麦夫鲁特尝试着诚实地告诉妻子,二十三岁时他写那些情书时的感受,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就无法继续这么做了。“如今你不再怀有曾经对我的情感。”有一次她对麦夫鲁特的支吾极为恼火时说道。
“因为我不再是写那些情书的人了。”麦夫鲁特说。
一阵沉默。那么,是什么让麦夫鲁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是过往的岁月、变白的头发,而是他对拉伊哈的爱恋便不言而喻了。于是,萨米哈也就明白了,即便强迫麦夫鲁特,也将无法从他那里听到什么柔情蜜意的话语。麦夫鲁特也看到妻子接受了她所明白的事情,为此他感到愧疚。随后,便开始了这个玩笑,这个在他们之间转变成某种友善仪式的游戏。不仅是萨米哈,他俩中的一个,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拿出早已泛黄的三十多年前的情书,念上几句,随后麦夫鲁特就开始解释那一行行字为何以及如何写就的。
而其中的诀窍,就是麦夫鲁特在做这些解释时,不陷入过度柔情,能够像个旁人那样解读那个写情书的小伙子。这样,既没有对拉伊哈不敬,也可以就麦夫鲁特年轻时是怎么爱上萨米哈的,稍微说上两句以取悦于她。因为在他们共同的过去问题上获悉了一些新东西,也因为信件在他人生最忙碌多彩的日子里占有一席之地,所以带着一种玩笑者、争论者的姿态去读旧信件,麦夫鲁特便不会感到不安。
天黑时麦夫鲁特回到家,看见萨米哈坐在餐桌旁喝茶。她的面前放着一封麦夫鲁特服兵役时写的信。麦夫鲁特知道,萨米哈因为喝酒太多才喝茶的,对此他很满意。
麦夫鲁特在从卡尔斯卫戍区发出的一封信里,为什么把萨米哈的眼睛比作了水仙花?麦夫鲁特向萨米哈坦白,在受到图尔古特帕夏庇护的那段时间里,他从一个服兵役的高中语文老师那里学到了关于眼睛的许多知识。水仙花在古代文学里用来形容眼睛:那时的女人全身裹着罩袍,男人只能看到她们的眼睛,因此整个宫廷和民间文学都建立在对眼睛的描写上。麦夫鲁特一时兴起,一口气跟妻子讲了很多从老师那里学来的知识,还有那会儿的其他美好的突发奇想。他说,被这样的眼睛和美丽的脸庞深深吸引时,人就不能自已,甚至连做了什么都不知道。“那时的我,不是我。”麦夫鲁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