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外形和面貌 只有行走时,我才能思考(第5/6页)
然而远眺城市风景的人,过一会儿就会发现楼宇下的动静以及山头上的某种躁动。四十年前的药厂和灯泡厂以及其他作坊全被拆除了,建起了下面是购物中心的各式各样令人恐惧的塔楼。在所有这些新建高楼所构成的混凝土屏障后面,麦夫鲁特第一次来这里时就存在的老伊斯坦布尔的影子还依稀可辨,只是从影子的这里那里也都冒出了白色的塔楼。但让麦夫鲁特最为震撼的是,这些楼房的后面也是一片由快速蹿高的摩天楼和塔楼组成的楼宇汪洋。它们中的一些遥不可及,麦夫鲁特分辨不清它们是在城市的亚洲部分,还是在这边的欧洲部分。
每座高楼都像苏莱曼尼耶清真寺那样被灯光照亮,它们向四周反射的光线,让城市的上空,时而变成蜂蜜色,时而变成霉黄色。低矮的云层聚集在城市上空的一些夜晚,当自下而上散射出的柠檬黄的光亮照到云层时,云层便看似无数从上而下照亮城市的怪异灯泡。在整个这个光团里,仅仅在极远处的一艘轮船的剪影(如同经常从天边划过的飞机的亮光)一闪而过时,海峡才能依稀可辨。麦夫鲁特觉得,自己脑海里的光亮和黑暗犹如城市的夜景。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无论挣多少钱,四十年来他是为了走进夜晚的城市才去卖钵扎的。
麦夫鲁特现在恍然大悟了,四十年来自己知其然却不知所以然的事实:夜晚游走在城市的街道,让麦夫鲁特觉得畅游在自己的脑海里。因此当他和墙壁、广告、影子,还有黑暗中无法看清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交谈时,就仿佛是在和自己交谈。
“怎么了,看什么呢那么出神?”苏莱曼走出阳台问道,“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没有,随便看看。”
“很美,是吧?但听说你要离开我们去楚库尔主麻。”
走进屋里,麦夫鲁特看见萨米哈挽着她爸爸正朝房门走去。最近几年,他那个愈发衰老的丈人不太说话,喝下两杯拉克酒后就像一个乖巧的孩子一声不响地坐在女儿身边。麦夫鲁特很诧异,他自己是怎么从村里坐大巴来伊斯坦布尔的。
“我爸爸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家。”萨米哈说。
“我也回去。”麦夫鲁特说。
他的妻子和歪脖子老丈人已经走出了房门。
“怎么回事麦夫鲁特,你这就要离开我们啊?”考尔库特说。
“寒冷的节日夜晚,大家都想买钵扎。”麦夫鲁特说。
“不,我说的不是今晚。听说你们要离开这里搬去楚库尔主麻。”见麦夫鲁特没吱声,“你不能离开我们去别的地方。”考尔库特说。
“我就是要走。”麦夫鲁特答道。
在一直放着音乐的电梯里,老丈人一言不发的疲惫样子让麦夫鲁特心疼。但他还在对萨米哈生气,他回到楼下自家的单元,拿起钵扎罐,没跟妻子打招呼就急切、幸福地走上了街道。
半小时后他来到了费里柯伊的后面,他乐观地觉得今晚街道将和自己有一次很好的交谈。他很伤心,因为萨米哈告诉他曾经并不爱他。在这样伤心的时刻,在缺憾和不足犹如愧疚在内心升腾的时候,麦夫鲁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拉伊哈。
“钵—扎。”麦夫鲁特冲着空荡荡的街道喊道。
最近梦见拉伊哈时总会遇到同样一个问题:拉伊哈在类似皇宫的一座老旧木宅邸里等待麦夫鲁特,但尽管麦夫鲁特穿过了很多条街道、打开了很多扇门,可就是无法走进拉伊哈生活的宅邸大门,他只好在同样的街道上不停地转悠。就在那会儿,他意识到刚才走过的街道也变了,要想穿过门还必须走过这些新出现的街道,于是他继续无休止地行走。有些夜晚,在偏僻的街上叫卖钵扎时,麦夫鲁特无法完全明白,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真的走在那条街道上。
“钵—扎。”
麦夫鲁特在童年和青年时代也相信,他在街上注意到的那些神秘东西出自自己的头脑。但那时他会故意去想象这些东西。随后的岁月里,他觉得这些想法和幻想是被另外一个力量植入他的头脑的。可最近几年,麦夫鲁特说不出头脑里的幻想和夜晚在街上看见的事物之间有什么区别:仿佛一切出自相同的素材。在苏莱曼家喝下的一杯拉克酒也有助于产生这种甜美的感觉。
也就是说,拉伊哈在这些街道上的一座木宅邸里等待麦夫鲁特,可能是他头脑里的一个虚构幻想,也可能是真实的。或者说四十年来,他夜晚行走在僻静的街道上时,可能真的有一只眼睛在上面注视着他,也可能是麦夫鲁特瞬间臆想出来的却多年来信以为真的一个幻觉。他在苏莱曼的阳台上远眺的摩天高楼,看似《告诫报》上那张画里的墓碑,也可能是他自己的想象。就像十八年前,手表被父子俩强盗抢走后,他以为时间流逝得更快一样……
麦夫鲁特知道,当自己叫卖“钵—扎”时,他内心的情感会传递给那些坐在家里的人们,这既是真实的,也是一个美好的幻想。这个世界的里面隐藏着另一个世界,只有将隐藏在自身里的另一个自己释放出来,他才能够边走边想地抵达幻想中的另一个世界,这也可能是对的。麦夫鲁特现在拒绝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做出选择。个人观点是对的,官方观点也是对的;内心的意愿是正当的,口头的意愿也是正当的……这就意味着,那些出自广告、海报、挂在杂货店橱窗里的报纸以及墙上的文字,多年来告诉麦夫鲁特的那些话,可能是真实的。城市在过去的四十年里一直在向他传递这些符号和文字。麦夫鲁特就像儿时那样,在心里感到了一种要对城市说些什么的冲动,仿佛现在轮到他说话了,麦夫鲁特想对城市说什么呢?
像写政治标语那样,麦夫鲁特还没想好自己将告诉城市的观点应该是什么。也许这应该是他的个人观点,而不是年轻时写在墙上的官方观点。或者这句话必须是证实两个观点的最深刻的陈述。
“钵—扎……”
“卖钵扎的,卖钵扎的你等一下……”
一扇窗打开了,麦夫鲁特惊讶地笑了:一个从前留下的购物篮在黑暗中快速降到了他的面前。
“卖钵扎的,你知道往篮里放钵扎吗?”
“当然。”
麦夫鲁特很快就往篮里的玻璃碗里倒满钵扎,拿了钱,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前走,试图想清楚自己要告诉城市的观点应该是什么。
最近几年,麦夫鲁特开始惧怕年老、死亡、被遗忘。他不曾对任何人做过坏事,始终努力做一个好人;他相信,假如直至人生终点都不发生任何过失,自己便可进入天堂。但年轻时从未有过的虚度一生和被遗忘的恐惧—尽管他还要和萨米哈一起生活很多年—最近却开始啃噬他的灵魂。在这个问题上,麦夫鲁特还没能想出要对城市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