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第3/3页)

一个打工的学生单刀直入地问。听到他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我没有得到一分赏钱。其次,刺激我的感情的并不是那份令人生厌的赏金,一想起大臣脸面上那种神秘莫测的恐怖,我自己也仿佛受到这种恐怖的袭击。

……过了三十分钟光景,女佣出来对我说,老板娘招呼我进去。我一阵心跳。自己扮演的角色,看来很难挣脱了。

然而,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种强迫观念在作怪罢了。老板娘吩咐我去干一件需要动脑筋的联络工作,这件事非得交给打工的学生才保险。她叫我去了,用爽朗的语调打发我到街道委员会的帐篷跑一趟。

老板娘把我叫到一楼的走廊上,客厅里铺着枣红地毯,这红色在我听着老板娘交代任务时不住刺着我的眼睛。美丽的艺妓出出进进,地毯上不时晃动着她们的身影。我朝桌面上瞧了瞧,上头乱糟糟的。近处响起了爆炸声,室内火光闪闪,客人和艺妓一同欢呼起来。

我接下任务,沿着长廊回到大门口。

这时,一群人从楼梯上摇摇晃晃走下来,我紧贴着墙根让路。下来的正是岩崎运输大臣,身旁围着两三个艺妓,他虽说有些醉态,但脸上还看不出来。一身不太雅观的黑色西装,被包围在绚丽多彩的衣裳之中,给人一种奇妙的孤独的印象。

他这次清清楚楚看到了我,虽然不像当初那般有着明显的惶恐不安之感,但还是看得出来,他一度意识到那种黑暗的恐怖,便同这恐怖作了殊死的斗争。而且,他眉头不皱、眼睛不眨地看了我之后,趁着艺妓们没有在意他对一介男侍如此注目的当儿,迅速转移视线,朝我身边望去。但是,我却感到这位岩崎大臣不动声色的表情里,反而流露出强烈的恐怖感。

我出门办事时,雨小得多了。老天专门和焰火晚会过不去。行人被雨水淋湿了,大家边走边议论,说今年的焰火晚会实在太扫兴。

回来向老板娘汇报完毕,又被吩咐打扫庭院。我将室外桌面上被雨水打湿的东西收拾了一番。啤酒公司的灯笼经雨一淋,颜色被水冲刷掉了,变成黏湿湿的一团。本来不怎么好看的灯笼,那种残破的样子,反倒显得很好看。

我收拾好底面稍许积存了一些雨水的空啤酒瓶子,向着河面继续升空的焰火眺望。硝烟经风一吹,从“菊亭”飘到河面,将附近全部覆盖起来了。烟霭里传来木篷船突突的马达声,悬挂在篷檐下的一列灯笼,依稀可辨……眼见着火花落了下来,雪白的小伞倏地飘在湿漉漉的桌面上,一下子粘住了。

我们来回搬运着脏污的杯盘,和一位从船上下来的撑着雨伞的外国客人交肩而过。那个外国女子双手捏紧草绿雨衣的领口,再三回过头去,恋恋不舍地望着刚刚乘坐的小船。

雨丝变成了水雾,河对岸一派朦胧,耸峙的铁桥犹如一幅平面剪影画。

我仰望天空,开始专心一意地观赏焰火了。

随着隆隆的炮声,火柱突然从河面上腾空而起。火柱的先头,一鼓作气直冲云天,一旦达到至高点,就炸裂开来,无数银色的星星散作圆形,飞蹿追逐,紫、红、绿色的同心圆自内侧次第向外扩展,内心一轮早已消失。外层一轮一旦散开,另一层橙黄色的一轮又在低处扩散,火星纷纷落下来,一切都消泯了。

下面的焰火接连不断升上天空,一边花开朵朵,一边呼喇喇直往上蹿。紧接着,下面的火花爆炸时的光芒,将前面火花的残烟映照成了立体。

我听到了一阵阵哄笑,抬眼向楼上望去。看不出笑声的来源,只见一张面孔靠在栏杆旁边正向下俯瞰,脸部光线黯淡,看不分明。轰隆一声,焰火又飞腾起来,一种青蓝色的不自然的光芒,照亮了那一头白发和一张长脸。

岩崎贞隆的脸色因恐怖而变得苍白,他带着一副仿佛遭受凌辱的极其孤独的表情,眼睛一直紧盯着我的身影。

我和他第三次目光相对。刹那间,我也深切感受到和他一样的莫名的恐怖。抑或我的恐怖,真正使我体验到那种准确的、深入对方心灵的无法躲闪的恐怖吧。

……不一会儿,运输大臣将身子一转,极其自然地躲开了我的视线。他那一头白发,随之消隐在栏杆背面了。

过了半个钟头,一位陌生的年轻艺妓,从廊缘上向院子里的我招手示意。我走过去一看,她迅速交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纸包。

“岩崎先生送的。”

说罢,她就想离开。

“岩崎先生回去了吗?”

“刚刚回去。”

艺妓脸上一无表情,丢下这句话走了。她那被焰火映照成紫色的绉绸和服的肩头,消失在走廊上纷乱的人群之中了。

——不用说,第二天晚上,我到两国饭馆同那个男的见面,因为要把一大笔赏赐和他对半平分。

那人来了,也不说一声谢谢,就把自己的那份收起来。他给我斟了满满一杯酒,说道: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我实在感到奇怪。”

“别那么大惊小怪,谁叫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呢?也就是说,他错把你当成我啦。”

“是吗?”我极力提出一种明显的不同的看法,“……也许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你,所以才放心地赏给我一份厚礼吧,不是吗?”

我讲了一番不合道理的道理,以这种没有任何罪责的议论为下酒菜,我俩一直喝到很晚,然后才分手。对于我来说,也并非没有一种危险的好奇心,总想打听那件可怕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但那人的眼睛妨碍我继续追问下去。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改造》